第六卷 三、玉米粑粑的故事 · 3(1/2)
乌达德说:“这故事真吓人,布尔戈尼人听了都会哭泣!”
惹维丝说:“难怪您听说埃及人就那么害怕!”
乌达德说:“刚才您领着欧斯塔希快逃命,是很对的,因为这些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
“不是,”惹维丝说,“听说是从西班牙和卡泰罗尼亚(37)来的。”
(37)卡泰罗尼亚,西班牙古省名。
“卡泰罗尼亚?可能,”乌达德回答说,“波兰尼亚,卡泰罗尼亚,瓦洛尼亚,这三个省(38)我总是搞混了。反正肯定的是:他们是埃及人。”
(38)波兰尼亚、卡泰罗尼亚、瓦洛尼亚(可能指阿尔巴尼亚的一个地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而且肯定,”惹维丝说,“他们牙齿很长,要吃小孩。要是爱斯美腊达噘起个小嘴嘴,也吃一点,我是不会惊奇的。她那只白山羊鬼把戏太多了,肯定那里面有邪术。”
马伊埃特默默走着。她沉溺于遐思之中:人们的这种遐思就好像是某个悲惨故事的延续,只有一阵阵战栗一直震撼到我们内心最深处之后才会停止。这当儿,惹维丝对她说:“后来不知道香特弗勒里的下落么?”
马伊埃特没有回答。惹维丝又问了一遍,同时晃动她的手臂,喊她的名字。马伊埃特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香特弗勒里的下落?”她机械地重复惹维丝的问题。这个问题给她的印象仿佛是刚刚头一回听到的。然后,她使劲集中注意力弄懂问的是什么意思。“啊!”她赶忙回答,“啊,谁也不知道。”
停了一会,她又说:
“有人说看见她在天擦黑的时候从弗莱香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说她是天蒙蒙亮从旧巴塞门出去的。有个穷人发现她的金十字架挂在现在成了集市的那块庄稼地里的石头十字架上。就是这件珠宝在六一年毁了她的。是她的第一个情郎——英俊的科蒙特娄子爵送给她的。帕盖特再穷也从来舍不得卖掉它。死抓着,像命根子似的。所以,我们一看见这个十字架也扔下了,我们女人们都认为她是死了。不过,房特酒店的人说看见她从去巴黎的道路上经过,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走。不过,真要是这样,那就是从维勒门出去的。这些说法都不一样。或者,明白说吧,我是相信她是从维勒门出去的——就是说,出了这个世界。”
“不懂,”惹维丝说。
马伊埃特忧伤地笑笑说:“维勒是一条河呀!”
“可怜的香特弗勒里!”乌达德一阵哆嗦:“她淹死了!”
“淹死了!”马伊埃特说,“好老爹吉伯托当年顺流而下,经过坦葛桥下,在船上唱歌的时候,哪里知道日后他亲爱的小帕盖特也会经过桥下,却没坐船,也不唱歌。”
“那只小红鞋呢?”惹维丝问道。
“跟母亲一起不见了,”马伊埃特回答。
“可怜的小红鞋!”乌达德说。
敏感的胖太太乌达德同马伊埃特一起叹息,本来这样就已经够满足的了,不料,更为好奇的惹维丝问题还没问完。
“那个怪物呢?”她忽然对马伊埃特说。
“什么怪物?”马伊埃特问。
“巫婆留在香特弗勒里家里换走她女儿的那个小埃及怪物呀!您拿它怎样了?我希望您没有把它也淹死。”
“哪能呢?”马伊埃特回答。
“怎么!那就烧死了?说真格的,这样更好,巫婆的崽子嘛!”
“没有烧死,也没有淹死,惹维丝!大主教大人对这个埃及孩子颇为关心,给他驱了邪,祝福了他,小心翼翼把他身体里面的鬼赶跑了,把他送到巴黎来放到圣母院门前的木床上作为弃儿。”
“这些主教呀!”惹维丝嘀咕道,“他们有学问,做事就是不寻常!乌达德,我得问问您,把魔鬼算作弃儿,这是哪门子事情哟!那个小怪物肯定是个魔鬼。得,马伊埃特,到了巴黎又怎么样了?我看,任何善人都不会要他的。”
兰斯女人答道:“不知道。正好那时候,我男人买下了伯律的公证人职位,离兰斯城两里,我们就没有再管这事了,因为就在伯律前面有两座塞尔奈土墩子,挡住视线,看不见兰斯主教堂的钟楼。”
一边说着,三位可敬的太太走到了河滩广场。她们想着心事,经过罗朗塔楼的公用祈祷书也没停步,下意识地向人越挤越多的耻辱柱走去。很有可能,此刻吸引着众人视线的景象会使她们完全忘记老鼠洞,忘记她们原来打算去那里祈祷的事情,要不是马伊埃特手上牵着的那个六岁的胖小子欧斯塔希突然提醒了她们此行的目的。
“妈妈,”他说,仿佛有某种本能使他觉察到老鼠洞已经走过了,“现在我可以吃饼了吗?”
要是欧斯塔希更机灵一些,也就是说,少贪吃一点,他也许会再等一会,等到回到了大学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上安德里·缪斯尼埃先生的寓所,等到在老鼠洞和玉米粑粑之间间隔着塞纳河的两道河弯(39)和内城的五座桥的时候,才冒昧提出这样一个怯生生的问题:“妈妈,现在我可以吃饼了吗?”
(39)塞纳河自东向西对穿巴黎,中途为城岛所阻,分为南北两道河弯。
按欧斯塔希提出的时机说,这个问题是很冒失的,于是,一下子就提醒了马伊埃特的注意。
她叫了起来:“真的,咱们把隐修女忘了!你们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我给她送饼去。”
“马上就去。这可是做好事呀!”乌达德说。
这却不是欧斯塔希所希望的。
“哎呀,我的饼呀!”说着,两只肩膀左右轮流耸,一下下轮番碰耳朵。在这种场合下,这是最大不满的表示。
三个女人回转脚步,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那两位说:
“不需要三个人都往洞里瞧,免得吓坏了麻袋女。你们两位就假装翻祈祷书去念经,我把脑袋探进去看看。麻袋女有点认得我。你们什么时候过来,我告诉你们。”
她一人向窗洞走去。她刚往里一张望,心里就不胜悲悯,表露在脸上,原来又快活又坦然的面容顿时改变了表情和颜色,仿佛是从阳光下面走到了月光下面。她的眼睛湿润了。嘴巴抽搐着就像要哭似的。过了一会,她一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要马伊埃特过去看看。
马伊埃特十分激动,默然踮起脚尖走了过去,好像走近灵床一般。
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大气儿也不敢出,往老鼠洞那有栅栏的窗洞里探视,眼前的景象可真是凄惨!
小室十分狭小,宽度大于深度,尖拱的顶,从外面向里看,很像主教法冠的内里。在铺地的光秃秃的石板上,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不如说是蹲着一个女人,下巴搁在膝头上,两臂合抱,紧紧搂在胸前。她这样缩成一团,棕色麻布口袋裹住全身,起着大褶,很长很长的头发从前面披下来,遮住脸,顺着两腿一直拖至脚面。乍一看,她就像是刻印在黑暗小室深底的一个怪影,一种发黑的三角形,窗洞里透进来的天光把它剖成两种色调:一半阴暗,一半明亮。这是那种光明和黑暗参半的魔影,是我们在梦中看见的,也是戈雅(40)的杰出作品中所表现的,苍白,死滞,不祥,蹲在坟墓上或者靠在牢房的栅栏上。这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生物,也不是一个确实的形体;这是徒具形状的一个东西,真实与狂想交织、犹如光与暗交织的某种幻影。从她那垂至地面的头发底下简直看不见她瘦削而严峻的侧面,她的长袍简直没法遮住她那在坚硬而寒冷的石板地面上抽搦着的赤脚。隐约可见她这种丧衣卷裹之下的依稀人形,真叫人不寒而栗。
(40)戈雅(1746—1828),著名的西班牙画家。
这个仿佛牢牢钉在石板上的形体似乎没有动作,没有思想,也没有呼吸。在那单薄的麻袋之下,时值一月,没有火,直接躺在石头上,就在土牢的阴影之中,斜斜的气孔只能够从外面吹进寒风,不能射进阳光,她似乎没有痛苦,甚至感觉也没有。仿佛她已经化作这牢房的石头,化作这季节的冰块。她合着双手,两眼直勾勾的。头一眼,你以为这是幽灵,第二眼,你觉得这是石像。
然而,她那发青的嘴唇间或开合,仿佛有呼吸,在颤动,却宛如随风飘落的枯叶一般死寂、机械。
但是,她那死滞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目光,一种难以言状的目光,一种深沉、阴森、冷酷的目光,不断凝视着室外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这样的一种目光似乎把这个悲苦万分的灵魂的一切阴暗思想都固定在无可形容的什么神秘之物上。
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灵,因为住处而被称为“隐修女”,按照衣着而被称为“麻袋女”。
惹维丝这时也走到马伊埃特和乌达德身旁来了,三人一齐向洞里望去。她们的头遮住了光线,那可怜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却似乎并不注意她们。乌达德低声说道:“别打扰她。她正在入定,她在祈祷。”
这时,马伊埃特越来越惴惴不安,注视着这憔悴、枯槁、披头散发的女人,两眼饱噙着泪水,自言自语:“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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