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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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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还正常吧?”

“一切都很正常,谢谢您。”

“我一直想问问您,最近这批新到的员工有没有给您带来什么特别的麻烦。”我轻轻一笑。“一时间有这么多新人同时到来,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麻烦和小问题。我敢说,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我们能稍稍探讨一下,即便是我们这一行当中的佼佼者都经常能得益匪浅呢。”

“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不过我对新来的那两个姑娘感到非常满意。”

“有鉴于近来有多位新员工加入进来,您不觉得目前的人员配置规划有必要做些调整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调整的必要,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如果我的想法有变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她转头继续整理餐具柜,我一时间打算就此离开餐厅了,事实上,我相信我实际上已经朝餐厅门口走了几步了,不过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又对她说:

“这么说来,肯顿小姐,您觉得新来的几位员工适应得还不错喽?”

“两个姑娘表现得都非常好,我可以向您保证。”

“啊,很高兴听您这么说。”我又短促地一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因为我们都知道,她们俩都没有在这样规模的宅第里工作过。”

“的确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我看着她把瓷器往餐具柜里摆,等着看看她还有什么想说的。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她很明显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我才开口道:“事实上,肯顿小姐,请恕我直言。我已经注意到最近有一两件工作做得有失水准。我真觉得对于新来的这批员工,您也许还是不要这么沾沾自喜才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史蒂文斯先生?”

“就我个人而言,肯顿小姐,每当有新的员工到来,我都会加倍注意,以确保一切都不出问题。我会在各个方面检查他们的工作成效,并试图评估他们与其他员工相处得如何。毕竟,对于他们在业务方面以及整体的精神面貌方面的影响有个清楚的认识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得不很遗憾地指出,肯顿小姐,不过我相信您在这些方面可能稍稍有点粗心大意。”

肯顿小姐一时间显得有些困惑不解。然后她转身看着我,脸色明显绷得紧紧的。

“您说什么,史蒂文斯先生?”

“比方说,肯顿小姐,虽说这些餐具清洗的情况符合我们一贯的高标准,可是我注意到它们摆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方式,尽管目前来看并无显而易见的危险,不过长此以往,餐具的破损率恐怕就会超过必要的标准了。”

“是这样吗,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肯顿小姐。还有啊,早餐厅后面那个小壁龛也有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了。恕我失礼,不过还有一两件其他的小事可以提一下。”

“您不必再特别强调了,史蒂文斯先生。我会遵照您的建议,重新检查新来的女仆的工作。”

“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小瑕疵,这可不像是您的做派啊,肯顿小姐。”

肯顿小姐把脸别过去,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表情,就像是努力想弄清楚让她困惑不已的某一件事。她的神色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疲惫。然后她把餐具柜一关,说:“失陪了,史蒂文斯先生,”径自离去。

可是,总是在悬想当年的某时某刻若是不像当初那般行事的话,结局将会怎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下去,恐怕只会徒然让自己心烦意乱。总之,说说当初的哪件事成了“转折点”自是无妨,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在回顾当中才能追认。自然,如今在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它们在我的人生当中确实呈现为异常关键而又珍贵的时刻;可是在当时自然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反而会觉得在我面前还有数不尽的日、月、年,可以在其中慢慢地理清我跟肯顿小姐关系当中的那些别扭和无常;将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弥补这个或那个误会所造成的影响。当时可是绝对没有丝毫迹象显示,这些显然都是渺不足道的小事竟会致使所有的梦想永远都无法兑现。

不过我看我是变得有些过度内省了,而且还是一种性质相当阴郁的内省。无疑,这肯定是跟夜静更深,以及今晚所经受的那一连串恼人的事件有关。无疑,我现在的心境肯定也跟明天我应该就能在多年暌违之后终于又能见到肯顿小姐这一事实不无关系——只要我能在当地的汽修厂买到汽油,就像泰勒夫妇向我保证的那样——我预计明天午饭时间就能到达小康普顿。当然,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的重逢不会是友好而又热诚的。事实上,以我的预期,我们的会晤——除了几句在此情况下必不可少的朋友间的嘘寒问暖以外——主要应该还是以谈工作为主。也就是说,既然肯顿小姐的婚姻已经是不幸地貌似走向了失败,而且连家都没有了,那么我的责任就是要确认她是否还有兴趣回到达林顿府重操旧业。在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吧,今晚再次重读她的来信以后,我倾向于认为我此前对于其中某些字句的解读或许有先入为主和强作解人之嫌,实在不够明智。不过我仍旧认为她来信当中的特定段落的确流露出不只是一星半点的怀旧之情,尤其是当她写下类似这样的话语时:“当时我是多么喜欢从三楼的那几间卧室里俯瞰大草坪以及远处那绿草如茵的开阔高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明天就能当面获悉肯顿小姐目前的真实意愿,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反复猜度思量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也已经远远偏离了对于今晚各种遭遇的讲述。就容我这么说吧,最后这几个钟头过得实在是活活要把人给累死。我原以为,在一个晚上不得不把福特车弃置于荒郊野岭、不得不摸黑从根本没有路的山上跋涉到这个村子里,这些遭遇已经是够我受的了;而且我相信,我那善良的主人泰勒先生和太太也绝非是故意让我承受刚刚经历的这番苦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旦我在他们的餐桌前坐下来准备用晚餐,一旦他们的几位邻居开始过来拜访,那一连串最令人难熬的事件就在我身边轮流开始上演了。

农舍楼下的房间看起来被泰勒先生和太太用作了餐厅兼日常的起居室。房间相当温馨舒适,正中摆放着一张农家的厨房里常见的那种做工粗糙的大木桌,桌面没有上漆,布满了切肉刀和切面包的刀子留下的细小刀痕。尽管我们仅靠墙角架子上的一盏油灯那昏黄的光线照明,这些刀痕仍旧清晰可见。

“并不是说我们这个偏僻地方没有供电,先生,”用餐期间泰勒先生对我说,同时朝那盏油灯点了点头。“可是线路出了问题,我们有差不多两个月没有电了。不过实不相瞒,我们也并不太想念有电的那些日子。咱们这个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就从来没用过电灯。油灯的光线给人的感觉更加温暖。”

泰勒太太给我们端上来可口的肉汤,我们以脆皮面包佐餐,那时还没有什么迹象预示着今天晚上还会有什么令人发怵的事情发生,我本以为也就再花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愉快地聊聊天就可以上床休息了。然而,我们刚刚吃完晚饭,泰勒先生正给我倒一杯邻居家酿的艾尔啤酒的时候,听到屋外的砾石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在我听来,黑暗当中逐渐逼近一幢孤零零的偏僻村舍的脚步声里自有一点点不祥的味道,不过无论是主人还是主妇倒都像是并没有觉得来人有什么恶意。因为从泰勒先生的问话当中就只听得出好奇的语气:“哈啰,来的是谁啊?”

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接着我们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地自报家门,就像是回答他这句问话一样:“是我,乔治·安德鲁斯。正巧打这儿路过。”

紧接着,泰勒太太就将一位身材魁梧、五十来岁的男人迎了进来,看他的穿着打扮,他这一天应该都在干农活儿。从他熟不拘礼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是这儿的常客,他在进门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有点费劲地脱下脚上的威灵顿橡胶靴,一边跟泰勒太太闲聊了几句。然后朝餐桌走来,停下脚步,在我面前以立正姿势站得笔直,就像是军队里向长官进行汇报一样。

“敝姓安德鲁斯,先生,”他说。“祝您晚上好。听闻您的不幸遭遇我深感遗憾,不过我希望您在敝村莫斯科姆度过的这一夜不至于让您太过失望。”

我有点困惑不解,这位安德鲁斯先生又是怎么听说他所谓的我的“不幸遭遇”的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说,我绝没有感到什么“失望”,对于受到的盛情款待唯有不尽的感激之情。我说这话当然指的是泰勒先生和太太的好心相助,谁知安德鲁斯先生像是自认为也被包括在我所感激的对象当中了,因为他马上就自卫一样地举起两只巨掌,说道:

“哦,不,先生,您太客气啦。我们非常高兴您能来到这里。像您这样的人物可是不会经常途经敝村的。您能在此停留我们更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说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不幸遭遇”以及随后入住这幢农舍的经过。我后来发现,事实上也差不多正是如此;我只能猜想,就在我刚刚被领进这个卧室以后——在我洗净双手,正尽力补救一下外套和裤脚的污损之际——泰勒先生和太太就把有关我的消息讲给了路过的村民们听了。总而言之,几分钟以后就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人的外貌跟安德鲁斯先生非常相像——也就是说,同样是肩宽背厚、务农为业,脚下一双沾满泥浆的威灵顿橡胶靴,而且他进门和脱靴的方式就跟安德鲁斯先生如出一辙。事实上,他们两位的相貌和做派真是太像了,我还真以为他们是兄弟俩,直到新来者自我介绍说:“敝姓摩根,先生,特雷弗·摩根。”

摩根先生先是对于我的“不幸”表达了遗憾之情,向我保证第二天一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然后又表示整个村庄是多么欢迎我的到来。当然,稍早之前我已经听到过类似的亲切致意了,可是摩根先生的原话居然是:“像您这样的绅士居然来到莫斯科姆村,这真是我们的无上荣光,先生。”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跟如何回答他这番话,屋外的小径上就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不久,一对中年夫妇就被迎了进来,主人向我介绍他们是哈里·史密斯先生和太太。这两位看起来却全然不像是务农的;史密斯太太是位发了福的大块头女人,不禁令我想起了二三十年代在达林顿府服务近二十年之久的厨娘莫蒂默太太。哈里·史密斯先生却和太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个小个儿,眉头紧锁,表情一直都很紧张。他们在桌边坐下以后,史密斯先生对我说:“您的车就是停在荆棘山上的那辆古董福特吧,先生?”

“如果您说的就是俯瞰这个村子的那座小山的话,”我说。“不过听您说您居然见到了那辆车,我倒是挺惊讶的。”

“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先生。不过戴夫·桑顿刚才开着拖拉机回家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它。看到居然有那么一辆车停在路边,他大为惊讶,他还特地停下拖拉机,下来看了看。”说到这里,哈里·史密斯先生转过头去对着围桌而坐的其他人说道:“真是漂亮极了,那辆车。他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车。把林赛先生从前开的那辆车完全给比下去了!”

这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泰勒先生特地给我解释说:“林赛先生是从前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那幢大房子里的一位绅士,先生。他干过一两件挺出格的事,惹得周围的乡亲们不大待见他。”

这话引起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然后有个人说:“祝您健康,先生,”举起一大杯泰勒太太刚才给大家斟满的艾尔啤酒,紧接着大家就全体共同举杯向我敬起酒来。

我微笑道:“我向诸位保证,能来到贵地是我的荣幸。”

“您太客气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这才是真正的绅士风度。那个林赛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绅士。他也许有很多钱,可他绝不是个绅士。”

这话再次赢得大家的一致赞同。然后泰勒太太凑在史密斯太太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史密斯太太回答说:“他说他会尽快赶过来的。”这两位太太一起转脸看着我,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还是史密斯太太开口道:“我们跟卡莱尔医生说了您在这儿的消息,先生。医生表示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跟您结识。”

“我想他还有病人要接诊,”泰勒太太表示歉意地补充道。“恐怕我们无法确定他能在您需要休息之前及时赶过来。”

这个时候,那位眉头紧锁的小个子男人哈里·史密斯先生再次探身向前说道:“那位林赛先生,他真是大错特错了,不是吗?做出那样的事来。自以为不知道比我们高明多少,把我们全都当傻瓜。哼,我可以告诉您,先生,很快他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啦。咱们村里可是有不少肯动脑筋、喜欢讨论的人。咱们这里有的是明确的主见,而且从来不会羞于把它表达出来。你们那位林赛先生很快就知道厉害,学了乖啦。”

“他不是绅士,”泰勒先生平静地道。“他根本就不是个绅士,那位林赛先生。”

“一点都不假,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你只要打眼一看,就看得出他不是个绅士。不错,他是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一身上等的套装,可尽管如此你就是知道。他也很快就露了馅儿啦。”

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一度所有在场的人都似乎在考虑向我透露当地这位名人的故事是否合适。后来还是泰勒先生打破了沉默。

“哈里说得没错。你一打眼就能看得出谁是真正的绅士,谁是衣着光鲜的冒牌货。就拿您自己来说吧,先生。使您成为一位绅士的可不是您身上衣服的剪裁,甚至不是您谈吐的优雅方式,而是别的某一种特质。很难说得清楚,可是只要眼睛不瞎,一打眼就看得出来。”

这话引来了大家更多的赞同。

“卡莱尔先生应该很快就到了,先生,”泰勒太太插嘴道。“您肯定会跟他谈得很愉快的。”

“卡莱尔先生也有那样的特质,”泰勒先生道。“他是有的。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一点不假。”

摩根先生自打进来以后就没怎么开口,这时候探身向前对我说:“您觉得这种特质到底是什么呢,先生?也许拥有这种特质的人能说得更加清楚。我们一直都在这么议论谁有谁没有的,可我们绝不可能比我们议论的对象更明智。也许您能指点我们一二,先生。”

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我能感到所有人都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我轻咳了一声,说:

“让我来对于我可能具备也可能不具备的特质发表意见,是极不合适的。不过,就这个具体的问题而言,我料想大家所谓的这种特质可能可以最为方便地用‘尊严’二字来界定。”

我认为对此无须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解释了。的确,我不过是在倾听大家谈话的过程中将我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随口说了出来,若非大家的突然要求,我都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说出这番话来的。不过,大家对我的回答倒似乎是颇为满意。

“您的话很有道理,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频频点头,其他几位也应声附和。

“那位林赛先生也确实需要更多一点尊严才好,”泰勒太太道。“可是他这一类人的问题就在于他们错把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当成了尊严。”

“不过请注意,”哈里·史密斯先生插嘴道,“应该说我非常尊重您的意见,先生。不过,尊严可并非绅士们所独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并且能够最终得到的。恕我冒昧直言,先生,不过就像我方才说过的,我们这里的人在需要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是不会客套的。而这就是我的看法,不管说得对不对。尊严可并不只是绅士们所独有的。”

当然,我觉察到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理解跟我的原意是大相径庭的,不过要想跟这些人解释清楚我的观点,这个任务就未免过于艰巨了。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简单地微微一笑并加以认可:“当然,您说得很对。”

这话非常有效,马上就驱散了哈里·史密斯先生刚才说那番话时所造成的那种轻微的紧张气氛。而哈里·史密斯先生本人却似乎变本加厉,变得毫无顾忌了,因为他倾身向前,继续说道:

“毕竟,这就是我们抗击希特勒的目的。如果希特勒得逞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全都沦为奴隶了。全世界就将只有几个主子和数以亿万计的奴隶了。而我不需要提醒在座的任何一位,作为奴隶可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而这正是我们为之而奋战,也是我们最终所赢得的。我们赢得了成为自由公民的权利。这就是生为英国人的一项基本人权,不管你是谁,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你生而自由,你生而拥有自由表达你的观点的权利,你可以投票选举你支持的议员,或者投票将其罢免。这就是尊严的真正意义,如果您恕我冒昧直言的话,先生。”

“好了,好了,哈里,”泰勒先生道。“我看得出你又在为你的某个政治演说热身呢。”

这引起一阵笑声。哈里·史密斯先生有点腼腆地微微一笑,不过却又继续道:

“我这不是在谈政治。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看法,仅此而已。你要是个奴隶的话,你就不可能有任何尊严。不过每一个英国人,只要他愿意,对此都会有深刻的体会。因为我们曾为了这种权利而浴血奋战。”

“我们这个村子也许看起来只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先生,”他妻子道。“可是我们在战争中的付出超过了我们分所应该的程度。远远超过了。”

她这句话一说完,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相当凝重了,一直到泰勒先生最终对我说:“哈里为我们地方上做了大量的人员组织工作。只要给他半点机会,他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这个国家的管理方式到底错在了哪里。”

“啊,可我这次说的倒恰恰是这个国家对在了那里。”

“您本人跟政治的关系算得上密切吗,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问。

“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说,“尤其是这些年。战前也许算得上有过接触吧。”

“我刚刚想起一两年前的时候有位下院议员就叫史蒂文斯先生的。我在无线电上听过他的一两次演说。他对于住房问题有一些很有道理的看法。那不会就是您本人吧,先生?”

“哦,当然不是,”我笑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懂当时我怎么会说出下面那番话来的;我只能说,置身于当时的那种环境当中,看来确乎是有如此表达的必要的。因为我接下来是这么说的:“事实上,相比而言,我个人更关心的是国际事务而非内政方针。是外交政策,也就是说。”

这番话对于我的听众们似乎产生的效果真让我有点感到吃惊。也就是说,他们似乎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我赶紧补充说:“我可从来都没担任过任何高级职务,请注意。我所能够施加的任何一点点影响,都纯粹是非官方意义上的。”不过那种鸦雀无声的寂静仍旧维持了好几秒钟。

“请原谅,先生,”泰勒太太最后道,“不过您可曾见到过丘吉尔先生?”

“丘吉尔先生?他确实有几次造访过敝府。不过坦白说来,泰勒太太,在我最为经常地与闻国际大事的那段时期内,丘吉尔先生还不是如今这样关键的人物,也没人当真以为他日后会成为这样的大人物。当年更为经常性的来访者是艾登[3]先生和哈利法克斯勋爵这些人。”

“可是您毕竟是见到过丘吉尔先生本人的,对吧,先生?能够这么说是多大的荣幸啊。”

“丘吉尔先生的很多观点我也并不认同,”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不过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个伟人。能跟他这样的人物商讨大事,那肯定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呃,我必须重申,”我说,“我跟丘吉尔先生并无太多的接触。不过您说得很对,能有机会结识他确是令人深感满足的幸事。事实上,总而言之,我想我的确是非常幸运的,这是我首先必须承认的一点。毕竟,我何幸之有,不但能够结识丘吉尔先生,而且还跟其他来自美洲和欧洲的众多伟大领袖和重要人物打过交道。您可能会觉得我何幸之有,居然能蒙这些伟人不弃,倾听我对于当时那些重大事件的意见,不错,回想起来,我的确备感荣宠。毕竟,能在这样一个国际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是何其渺小,的确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请恕我多嘴,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不过艾登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意思是在私底下。我一直都有个印象,觉得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君子。是那种无论高低贵贱,他都愿意跟你交谈的人。我这个印象对吗,先生?”

“我想,大体而言,这是一种很精确的描述。不过当然了,最近这些年来我都再没有见过艾登先生,也许压力之下他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也未可知。因为我曾经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实例,公共生活在短短的几年内就能把一个人改变到你都认不出来的程度。”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就连咱们的哈里也不例外。他自己涉足政治也就几年的时间,打那以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而哈里·史密斯先生则把肩一耸,脸上勉强掠过一丝微笑。然后他说:

“我的确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竞选工作中。这当然只是地方性的,不要说是您交往过的那些大人物了,就算是重要程度只及他们一半的那种人,我也一个都没见过,先生,可是尽管我人微言轻,我相信我是在竭尽绵薄,做好我的本分。在我看来,英国是个民主国家,为了捍卫它的民主制度,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经受过的磨难并不亚于任何人。现在也该当我们来行使我们的权利了,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我们村里有不少优秀的年轻人为了能使我们享有这种权利而牺牲了生命,依我之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有所亏欠,唯有尽好我们的本分才是对他们应有的回报。我们都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主见,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大家都听到我们的见解。没错,我们这里地处偏远,我们只是个小村庄,我们大家都不再年轻了,而且我们的村子也越来越小了。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对我们村子里那些为国捐躯的小伙子们有个交代。这也正是为什么,先生,我投入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就是确保我们的声音能够被上层听到。就算是我本人因此而有了改变,或者是提早把我送进了坟墓,我也在所不惜。”

“我可是警告过您的,先生,”泰勒先生微笑道。“好容易碰上个像您这样的人物,哈里是决不会不让您听听他那套长篇大论就轻易把您放过去的。”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不过我几乎马上就接口道:

“我想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史密斯先生。我也很能理解您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您和本地的村民们应该拥有为使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而贡献一己之力的良好愿望。这种情怀值得我们为之而鼓掌喝彩。我敢说,这跟促使我在战前投身于那些国际大事的出发点是非常类似的。所以,就如眼下的情形一样,尽管我们对于世界和平的把控无比脆弱,我也唯愿自己能够竭尽绵薄。”

“恕我直言,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不过我的观点跟您略有不同。对于像您这样的人物来说,要发挥您的影响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您可以将国内那些最有权势的大人物视作自己的朋友,跟他们称兄道弟。可是像我们村里的这些人呢,先生,我们年复一年可能连一个真正的绅士都见不着——也许应该把卡莱尔医生除外。他确实是位一流的医生,可是容我冒昧,他可没有像您这样的人脉。我们这些身处穷乡僻壤的人,很容易会忘掉我们身为公民的责任。这也正是我这么卖力地投身竞选活动的原因所在。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我的政见——我知道,就算是在眼下的这个小屋里也没有人会同意我说的每一句话——至少我能促使他们开始思考。至少我提醒他们应该想到自己肩负的职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是一个民主国家。我们曾为了它而浴血奋战。我们全都应该尽我们的本分,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

“真不知道卡莱尔大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史密斯太太道。“我相信我们这位绅士应该是需要来一点有教养的谈话了。”

这话又激起了更多的笑声。

“实际上,”我说,“尽管非常高兴能跟大家坦诚相见,但我得坦白承认我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不堪了……”

“那是肯定的,先生,”泰勒太太道,“您一定是已经非常累了。或许也应该再去给您拿一条毯子来。这个时候晚上真是冷得多了。”

“不,真的不用了,泰勒太太,夜里我肯定会睡得非常舒服的。”

可还没等我从桌边站起来,摩根先生就又道:

“我刚才还在想,先生,我们都很喜欢无线电里的有个伙计,叫作莱斯利·曼德雷克的。不知道您会不会碰巧认识他?”

我回答说并不认识他,正要再次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却又被更多的这种是否认识各色人物的问题给耽搁住了。于是,一直等到史密斯太太大声宣告又有人来了的时候,我仍旧在桌旁坐着:

“啊,有人来了。我想应该是大夫终于到了。”

“我真的该告退了,”我讨饶道。“我真感觉筋疲力尽了。”

“可我敢肯定这次一定是大夫到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请您一定再多待几分钟。”

她正说话间,有一记敲门声响起,有个声音道:“是我呀,泰勒太太。”

被迎进来的那位绅士还相当年轻——大概四十开外——又高又瘦;真是够高的,事实上,他进门的时候必须得稍稍弯弯腰才行。他刚刚向我们大家道了个晚上好,泰勒太太已经忙不迭地跟他说:

“这位就是我们的绅士,大夫。他的汽车在荆棘山上抛了锚,结果他就不得不忍受哈里没完没了的政治演说了。”

医生走到桌前,向我伸出手来。

“在下理查德·卡莱尔,”我起身跟他握手时,他笑容可掬地道。“您的车运气真是糟透了。不过,相信您在这里肯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恐怕会被照顾得太好了一点,也未可知。”

“谢谢您,”我回答道。“每个人对我都再好不过了。”

“那敢情好,很高兴您能来到敝村。”卡莱尔大夫在几乎正对着我的桌对面落座。“您是从国内的哪个地方来的?”

“牛津郡,”我说,确实,我还真不容易抑制住加上“先生”这个称呼的本能。

“好地方啊。我有个叔叔就住在牛津城外。真是个好地方。”

“这位绅士刚刚才告诉我们,大夫,”史密斯太太道,“他认识丘吉尔先生呢。”

“是吗?我以前认识他的一个侄子,不过早就失去联系了。我还从来没有荣幸见这位伟人一面呢。”

“不光是丘吉尔先生,”史密斯太太继续道。“他还认识艾登先生。还有哈利法克斯勋爵呢。”

“真的吗?”

我能感觉到大夫的目光正在仔细地审视我。我正准备恰如其分地解释几句,还没等我开口,安德鲁斯先生就对医生道:

“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他想当年曾参与过很多外交事务呢。”

“这是真的吗?”

我感觉卡莱尔大夫又继续观察了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才又重拾愉快的态度,问我道:

“这次驾车出游是四处游玩喽?”

“大体上算是吧,”我说,轻轻一笑。

“附近可是有不少的乡村胜景。哦,对了,安德鲁斯先生,很抱歉那把锯子还没还给您呢。”

“完全不用着急,大夫。”

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家关注的中心暂时从我身上转移开来,我也终于能够不再说话了。然后,抓住一个貌似恰当的时机,我站起身来道:“恕我先行告退了。这真是个最令人愉快的夜晚,不过我现在真的必须告退了。”

“真遗憾您已经要离开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大夫才刚到。”

哈里·史密斯先生越过他妻子欠身跟卡莱尔大夫说:“我原本还希望这位绅士能对您那些有关大英帝国的观点发表些意见呢,大夫。”然后他又转向我继续道:“我们的大夫主张帝国内的所有小国都应该独立。我没什么学识,明知道他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却又没法予以证实。不过我一直都有浓厚的兴趣,想听听像您这样的人物对这个问题究竟是怎么看的,先生。”

于是卡莱尔大夫的目光似乎再度审视了我一遍。然后他说:“是很遗憾,不过我们必须得让这位绅士上床休息了。这一天真够辛苦的,我想。”

“的确,”我说,再次轻轻一笑,然后开始起身绕过餐桌。让我尴尬的是,屋里所有的人,包括卡莱尔大夫在内,全都站了起来。

“非常感谢大家,”我面带微笑地致谢道。“泰勒太太,晚餐美味极了。祝各位晚安。”

大家齐声回答:“晚安,先生。”我都快走出房间的时候,医生的声音又让我停在了门口。

“我说,老伙计,”他说道,我转过身,看到他仍旧站着。“明天一早我就要去一趟斯坦伯里。我很愿意把你捎到你停车的那个地方。省得你再走过去。我们还可以顺道从特德·哈达克的修车铺那儿买上一桶汽油。”

“那真是太感谢啦,”我说。“可我不希望给您增添任何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七点半你看可以吗?”

“您这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那好,就七点半了。请确保您的贵客在七点半前起床并且用完了早饭哦,泰勒太太。”然后又转向我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终究还是可以谈一谈了。只是如此一来哈里就没办法心满意足地亲眼目睹我出乖露丑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再一次互道晚安之后,我才终于能够上楼来到了我的这间避难所。

我确信我无须强调今晚由于大家对我个人那不幸的误解,使我感到多么地惶愧不安。我现在只能说的是,我实在也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适时地避免情势演变成那样;因为等我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的时候,事态已经进展到我若是把真相挑明势必会让所有人都大为难堪的程度。不管怎么说吧,这整件事虽说令人感到遗憾,倒也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我反正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这些人,而且应该再也不会碰到他们了。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看来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不过,撇开那不幸的误解不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当中也许还真有一两个方面值得让人琢磨一番——即便仅仅是因为如不现在想想清楚,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势必会让人心神不宁。比如说,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本质所发表的看法。在他的那番陈述当中,当然并没有什么值得认真思考的地方。诚然,我必须得允许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这个字眼的应用与我对它的理解是大为不同的。即便如此,即便是以他自己的阐释为准,他的那番陈述也肯定是太过理想化和理论化了,不值得认真对待。他的观点无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的道理:在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当中,人民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去思考国家大事、形成自己的观点。可是以真实的生活现状而言,你又怎么能指望普通的老百姓对五花八门的国家事务都有“明确的主见”呢——就像哈里·史密斯先生相当异想天开地宣称此地的村民所做的那样?对于老百姓有这样的期许非但是不切实际的,而且我也相当怀疑老百姓那方面果真会有这样的意愿。毕竟,寻常百姓的所学和所知都很有限,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对于国家的大是大非都能贡献“明确的主见”,这肯定是不明智的。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居然自作主张地以这方面的考量来界定个人的“尊严”,那肯定是荒诞不经的。

事有凑巧,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实例,我相信恰好可以充分说明哈里·史密斯先生的观点所包含的真确性的实际限度。这一实例又碰巧是我的亲身经历,是发生在战前大约一九年的一个小插曲。

我记得,某一天的深夜——已经过了午夜——爵爷打铃把我叫进了会客室,用完晚餐以后爵爷就一直在那儿款待三位贵宾。那天夜里,我自然是已经有好几次被叫进会客室添补酒水饮料了,而且这几次我都发现宾主正就某些重大的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不过,就在我最后这次进入会客室的时候,宾主却都停下了话头,而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时候爵爷道:

“请过来一下好吗,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想跟你说句话。”

爵爷所说的那位绅士继续盯视了我一会儿,并没有改变他扶手椅里略显慵懒的坐姿。然后他才说:

“我的朋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们有个一直争执不下的问题需要你的帮助。告诉我,你认为我们跟美国之间的债务状况是导致目前贸易低迷的关键性因素吗?抑或,你认为这只是个幌子,问题的根源其实是我们放弃了货币的金本位?”

乍听之下,我自然是对这个问题有些吃惊,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了真实的状况;也就是说,很明显对方原本就期望我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的。的确,在我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想出该怎么回答的这一小会儿中间,我甚至刻意表现出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因为我看到在座的那几位绅士正愉快地相视而笑。

“非常抱歉,先生,”我说,“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对当时的状况心知肚明了,不过那几位绅士仍继续窃笑不已。然后斯潘塞先生又开口道:

“那么,你也许能在另一个问题上帮到我们。倘若法国和布尔什维克之间当真达成了裁减军备的协议,你认为这对于欧洲的币值问题到底是利还是弊呢?”

“非常抱歉,先生,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哦,天哪,”斯潘塞先生道。“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帮不上我们的忙了。”

又是一阵强忍住的笑声,然后爵爷才说:“很好,史蒂文斯。那就这样吧。”

“拜托了,达林顿,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们这位朋友,”斯潘塞先生道。“我亟需他在这个困扰我们许多人的问题上给予帮助,我们也全都认为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该如何制定外交政策至关重要。我的朋友,请一定帮帮我们这个忙。赖伐尔[4]先生最近针对北非形势的演说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你也认为他这只不过是对于他自己党内民族主义极端分子迎头痛击的一个策略吗?”

“很抱歉,先生,可我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帮不上忙。”

“你们看,先生们,”斯潘塞先生转向其他人道,“在这些问题我们的朋友都无法对我们有所帮助。”

这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遮掩的了。

“然而,”斯潘塞先生继续道,“我们却仍旧坚持要将这个国家的重大决策权交到我们这儿的这位朋友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民众手中。这也就难怪,受制于我们目前的议会制,面对众多的难题我们全都一筹莫展了,不是吗?那还不如干脆就请母亲联盟的委员会去筹备一场战役得了。”

这句话引来了一阵毫不掩饰的开心的大笑,爵爷在笑声当中悄声对我说:“谢谢你,史蒂文斯。”我这才得以告退。

这当然是一个稍稍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场景,不过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根本算不上是我碰到的最难应付、甚至最不寻常的事情,您无疑也会同意,任何一位像样的专业人士都应该有能力镇定自若地予以应对。第二天早上,我几乎已经把这个小插曲完全都抛诸脑后了,我正站在弹子房里的一个梯凳上为肖像画掸尘的时候,达林顿勋爵走了进来,对我说:

“你瞧,史蒂文斯,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昨天夜里让你承受的那番折磨。”

我停下手里的工作,说:“没有的事,先生。能效犬马之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想全都是因为晚餐吃得太尽兴的缘故。请接受我的歉意。”

“谢谢您,先生。不过我很高兴地向您保证,昨晚我并没有感觉太过为难。”

爵爷相当疲惫地走到一把皮扶手椅前,坐下来叹了口气。从我在梯凳上的有利地势望去,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映照在阳光中的整个瘦高的身形——冬日的阳光透过法式落地窗照进来,几乎洒满了整个房间。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短短几年的时间当中,生活的重压已经让爵爷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他的体格原本就偏于纤瘦,如今已经瘦得让人有些心惊了,瘦得甚至都有些脱了形,他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变白了,他的面容则显得紧张而又枯槁。良久,他望着落地窗外远处那开阔的草坡,然后他才又说:

“那实在是挺可怕的。不过你知道,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是想向伦纳德爵士证明一个观点。实际上,如果这对你算得上是种安慰的话,你的确协助我们证实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伦纳德爵士一直都在重复那些老套的废话。说什么人民的意志就是最明智的仲裁这类的老生常谈。你能相信吗,史蒂文斯?”

“的确,先生。”

“我们这个国家对已经过时的观念的认识实在是太慢了。其他的大国都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要想迎接每个新时代的各种挑战,就必须要扬弃那些陈旧的,有时甚至是广受爱戴的习惯做法。可是我们的大不列颠却不是这个样子。仍旧有很多就像昨晚伦纳德爵士那样的论调。这也是为什么斯潘塞先生觉得有必要证实一下他的观点的原因所在。而且我告诉你,史蒂文斯,如果伦纳德爵士这样的人物能够因此而清醒过来,并认真思考一下,那么请相信我,你昨晚上所受的那番折磨就并没有白费。”

“的确,先生。”

达林顿爵爷又叹了口气。“我们总是落在最后,史蒂文斯。总是最后一个死抱着已经过时的体系不放。可是我们迟早必须要去面对现实。民主已经是一种属于过去的时代的诉求了。目前的世界太过复杂,已经不适合普选这一类的制度了。因为数不胜数的议会辩论只能导致停滞不前。在早些年也许还很不错,但在当今的世界呢?斯潘塞先生昨晚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

“我相信,先生,他是将现今的议会制度比作了母亲联盟的委员会企图去筹备一场战役。”

“一点没错,史蒂文斯。我们这个国家,坦白说,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所有有远见卓识的人士都有必要让伦纳德爵士这类的守旧之士认识到这一点。”

“的确,先生。”

“我问问你,史蒂文斯。我们如今正处在一连串持续不断的危机当中。这是我跟惠特克先生一起去北方的时候亲眼所见的。人民在受苦。普通的正派的劳动人民尤其苦不堪言。德国和意大利已经开始以实际行动进行内部整顿。我想,包括无耻的布尔什维克也在以他们的方式进行整改。就连罗斯福总统,你看看他,他也代表美国人民义无反顾地采取了若干大胆的改革。可是你再看看我们这儿,史蒂文斯。年复一年,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我们所做的就唯有争吵、辩论和因循守旧。任何不错的想法还没等经过一半必需的各种委员会的审批,就已经被修改得功效全无了。为数极少的几位有见识有职权的人士也都被他周围那群无知之辈聒噪得止步不前。你从中会得出什么样的看法,史蒂文斯?”

“这个国家看起来的确正处于一种令人遗憾的境地当中,先生。”

“就是嘛。看看德国和意大利,史蒂文斯。看看强权的领导一旦得到认可,将有多大的作为吧。人家那儿可没有这套普选的谬论胡言。要是你的房子着了火,你是不会把全家都召集到会客厅里,花上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讨论各种逃生办法的,是也不是?这个办法也许曾经是挺不错的,可当今的世界已经变得无比复杂化了。你不能指望每个路人都通晓政治、经济和国际贸易之类的事务吧。况且他又为什么要去通晓这些东西呢?事实上,你昨晚回答得就很好,史蒂文斯。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大意是这不属于你的认识范畴?[5]就是啊,它为什么应该属于你的认识范畴呢?”

在回忆达林顿勋爵当初的这些言论之时,我突然认识到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他的很多观点自然是已经显得相当奇怪——有时候甚至是令人讨厌了。但无可否认的是,他那天早上在弹子房里对我说的那番话中自有某种重要的真确性存在。当然了,期望任何一位管家居然能够令人信服地回答斯潘塞先生那晚向我提出的那类问题,本身就是极为荒谬的,而哈里·史密斯先生那类人居然宣称人的“尊严”就端赖他是否能够对这样的问题具有明确的主见,那自然也就大谬不然了。就让我们把话说清楚吧:一个管家的职责就是提供优质的服务,而不是去瞎掺和那些国家大事。事实上,这一类国家大事无一例外都远远超出了你我这类人的理解范围,像我们这样的人若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就必须认识到最佳的途径便是专注于属于我们认识范畴之内的那些事务;换言之,就是全心全意为那些真正掌握了文明命脉的伟大绅士们提供可能的范围内最好的服务。这一点貌似显而易见,但我马上就能想出太多相反的实例,即太多的管家至少曾经一度对此并不以为然。的确,哈里·史密斯先生今晚的那些话颇让我想起整个二三十年代困扰了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那种具有误导倾向的理想主义。我指的是在我们这一行中曾经盛行一时的一种观点,它主张任何一位具有严肃抱负的管家都应该以不间断地对其雇主进行重新的评估为己任——审视雇主的行为动机,分析其所持观点可能产生的结果。唯有通过这种途径,这派观点认为,你方能确保自己的服务善为人用,自己的才干得其所哉。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愿意认同这种论点当中所包含的理想主义色彩,不过几乎毫无疑问的是,这正如史密斯今晚的那番慷慨陈词一般,是思想误入歧途之后的产物。你只需看看那些试图将此要求付诸实践的管家们的实际情况,就会看到他们的事业——有些人的事业原本可能前途无量的——结果只能是一事无成。我本人至少就认识两位同行,原本都是颇有些能力的,却从一个雇主跳到另一个雇主,永远感到不满,从来无法在任何地方安顿下来,终于落得个四处漂泊、销声匿迹的结果。出现这样的结果是丝毫都不会令人感到吃惊的。因为就实际操作的层面而言,你根本就绝无可能一边对雇主采取挑剔批判的态度,同时还能提供优质的服务。你的注意力如果因为这些考虑而受到干扰,你不单单是无法满足更高水准的服务所提出的各项要求;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一个总是一心想就其雇主的事务形成他自己“明确的主见”的管家,就必定会缺乏所有优秀的从业者理当具备的一项根本性的素质,那就是忠诚。请不用误解我的意思;我所指的并非是那些平庸的雇主因为留不住高素质的专业人士为自己服务,因而抱怨员工们缺乏的那种盲目的“忠诚”。的确,我倒是最不会主张将自己的忠诚轻率地奉献给任何一位碰巧暂时雇用了你的绅士或淑女的那种人。然而,一个管家若是真想对于生命中的任何事情或是任何人具有任何一点价值的话,那就必须要在某个时刻停止无休止的找寻;就必须要有一个时刻,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位雇主具备了所有我认为高贵而且可敬的品质。从此以后我将献身于为他提供服务的事业当中。”这才是一种明智的忠诚。这其中又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呢?你只不过是接受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来到一个可以理解当今的世界大事的位置上的,最好的办法无一例外就是要完全信任我们已经认定为明智而又可敬的那位雇主,将我们全副的精力都奉献给为他提供最好的服务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看像马歇尔先生或者莱恩先生这样的管家——两人无疑都是我们这一行里最了不起的人物。我们能够想象马歇尔先生会跟坎伯利勋爵就其最近调任外交部一事进行磋商吗?我们会因为莱恩先生并没有在伦纳德·格雷爵士每一次发表下院演讲前对其进行诘难的习惯,就对他减少了丝毫的敬佩之情吗?我们当然不会。这样的态度当中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地方,又有什么该受谴责之处呢?既如此,如果由于时移世易的缘故,达林顿勋爵当初的那些努力已经被证明是受到了误导、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之举,我在任何意义上又有什么该当受到责备的地方呢?在我为爵爷服务的这几十年间,一直都是爵爷独自一人在判定是非、权衡利弊,做出决断并一以贯之,而我只是恰如其分地谨守本分,负责处理好我本职范围内的那些事务。就我的工作而言,我可以说已经鞠躬尽瘁、克尽厥职,确实做到了众人或许会认定为“第一流”的水准。如果爵爷的一生及其事业在今天看来,已经至多被当作是一种可悲的浪费,那也实在并非是我的过错——如果我为此而感到任何的遗憾或是羞惭的话,那可就真是违情悖理的苛责了。

[1]埃克塞特(exeter),英格兰西南部城市,德文郡首府。

[2]南安普敦(uthapton),英格兰南部港市。

[3]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1897—1977),英国首相(1955—1957),保守党领袖。一九至三八年任外交大臣,曾因反对绥靖政策而辞职。一九四〇年起先后任战时内阁大臣和外交大臣,一九五一至五五年任外交大臣兼副首相。首相任内,因策划侵占苏伊士运河失败而被迫辞职。

[4]赖伐尔(pierre val,1883—1945),法国维希政府总理(1942—1944),曾参加社会党,历任公共工程、司法、劳工、外交等部部长,一九三一至三六年三次组阁,推行绥靖政策,法国投降德国后,任维希政府副总理、外交部部长、总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以叛国罪被处决。

[5]事实上史蒂文斯昨晚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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