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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 · 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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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缘,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么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们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嘛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账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楞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了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护卫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护卫他,还有谁护卫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只单在这屋里……老娘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起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下,低声道:“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那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么些个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囔道:“害人家剥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伏这口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的道:“那可没办法了。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爷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子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携着四只提篮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爷爬在窗口看野景,说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的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家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这是什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么?”七巧吓吓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楞住了。七巧猛的蹬脚道:“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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