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服装店(1/2)
终于到了这个日子。它开始于最可怕的夜晚。
爱莎大张着嘴醒来,未能发出的尖叫声充斥着她的脑袋。她无声地咆哮,伸出手想要掀开被褥,但它已经在地板上了。她走进客厅——一股鸡蛋的气味。乔治在厨房小心翼翼地朝她微笑。她没有回应,他看起来很失落。她不在乎。
她洗了个澡,水很烫,皮肤快要像橘子皮一样从她的身体上剥下来了。她走出浴室。妈妈几个小时前就出门了。日理万机,这就是妈妈。
乔治在身后叫爱莎,但她既没听也没回答。她穿上妈妈为她准备的衣服,穿过楼梯口,锁上身后的门。外婆的公寓闻上去不对劲。太干净了。整理箱高高叠起,在门厅投下阴影,像是为如今不见了的所有事物所立的纪念碑。
她站在门的内侧,再也无法往里迈进一步。她昨晚也在,但白天待在这里更难过。阳光强硬地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回忆变得更加困难。云兽在天空翱翔。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却是可怕的一天。
爱莎的皮肤在淋浴之后仍在灼烧,这让她想起了外婆。外婆的淋浴器坏了差不多一年,她没去找房东解决问题,而是去妈妈和乔治家洗澡。有时她穿过房间回自己家时,忘记了系上浴袍。有时她连浴袍都忘了穿。有一次,妈妈冲她吼了足足有十五分钟,因为她对同样住在妈妈和爱莎公寓里的乔治非常不尊重。那时爱莎刚开始读查尔斯·狄更斯的文集。外婆不擅长读书,所以爱莎总是在她驾驶雷诺的时候读给她听,希望能有人一起讨论。特别是《圣诞颂歌》,爱莎读过好几遍,因为外婆喜欢圣诞节故事。
妈妈说外婆不应该在房间里光着身子跑来跑去,这样不尊重乔治。依旧裸着的外婆转向乔治说:“尊重是个啥玩意儿啊?你和我女儿在同居好吗?”然后裸体外婆深深地一鞠躬,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是未来的圣诞精灵,乔治!”
因为这事,妈妈对外婆很生气,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为了爱莎。所以,为了妈妈,爱莎也尽量不表现出对外婆能够引用狄更斯的故事而感到骄傲。
爱莎没有脱鞋就走进房间。她那双鞋子会刮花镶木地板,所以妈妈不允许她在房间里穿鞋,但外婆的家里没关系,因为地板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人在上头溜过冰了。部分原因是它很旧了,部分原因是外婆就是那个在上头溜冰的人。
爱莎打开大衣橱的门。呜嘶舔了舔她的脸,一股蛋白棒和海绵蛋糕粉的气味。爱莎昨晚刚上床就想起,今天妈妈很可能会让乔治去地下储藏室拿些备用椅子,因为结束之后每个人都会来喝咖啡。今天就是那个日子,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一天结束后去某处喝咖啡。
妈妈和乔治的储藏室在外婆的隔壁。自从阿尔夫把胶合板堆起来之后,这是唯一能看见呜嘶的地方。所以爱莎晚上溜了下去,不知自己更害怕暗影、鬼魂还是布里特-玛丽,然后把呜嘶带上了楼。
“如果外婆没死,你躲藏的空间就会大一点儿。”爱莎抱歉地说,因为外婆在的话衣橱就会继续变大,“话说回来,如果外婆没死,你一开始就不需要躲起来了。”
呜嘶又舔了舔她的脸,脑袋挤出来,找她的背包。爱莎去门厅把背包拿来,拿出三罐“梦想”饼干和一升牛奶。
“莫德昨晚给妈妈的。”爱莎说明道。但呜嘶立刻闻闻她的手,表示要连着罐子一起把饼干全吃掉。她伸出食指劝告说:“你只能吃两罐!一罐是‘弹药’!”
呜嘶为此冲她吠了几下,最后认识到自己在谈判中的不利位置,只清空了两罐半。它毕竟是只呜嘶,而这些是饼干。
爱莎拿起牛奶,去找她的哞枪。她今天反应有点儿迟钝。已经多年没有做过噩梦,所以她才想起可能需要哞枪。暗影第一次来噩梦中找她后,第二天她花了整个早晨才摆脱它。正如人们经常做的那样,试着说服自己:“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去过不眠大陆的任何人都知道。
所以昨晚做了同一个梦后,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对抗噩梦,从它们手上夺回自己的夜晚。
“密瑞瓦斯!”她坚定地对呜嘶喊道,它正从外婆另一个稍小的衣橱里走出来,身后拖着个不明物体,妈妈还没来得及把它打包起来。
“我们必须去密瑞瓦斯!”爱莎对呜嘶宣布,挥舞着哞枪。
密瑞瓦斯与密阿玛斯相邻,是不眠大陆上最小的公国,所以几乎被人遗忘。不眠大陆的孩子学习地理,要一口气报出六个王国的名字,而密瑞瓦斯总是被忘记的那个,即使是住在那里的人。密瑞瓦斯人非常谦虚、善良、谨慎,他们总是竭尽全力地避免占用不必要的空间或造成任何一点儿小麻烦。然而,他们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事实上,在将想象力视为珍宝的王国里,这是最重要的任务之一:训练捕梦人。
真实世界里自以为是的家伙总会说些蠢话,例如“只不过是场噩梦”。那些可不只是噩梦,它们是活生生的生物,充满不安和痛苦的黑暗小东西。当所有人入睡后,它们就会在房子之间穿行,试过每一扇门窗,找地方溜进去,开始制造骚乱。捕梦人因此而存在。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要用哞枪来驱赶噩梦。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哞枪是某人的外婆在普通彩弹枪一侧装个牛奶盒,顶上粘把弹弓改造而成的。然而,爱莎很清楚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她把牛奶倒进纸盒,在饼干枪[1]橡皮圈前的枪膛里放了块饼干。
你杀不死噩梦,但能吓跑它。而噩梦最害怕的东西就是牛奶和饼干。
她刚刚鼓起勇气要出发,就被突然响起的门铃声吓了一跳,不小心喷了很多牛奶(没有饼干)在呜嘶身上,气得它头也不回地跑了。爱莎感到非常懊恼,一转念她疑惑噩梦是怎么按的门铃,但那其实是乔治。他看上去很难过。她不在乎。
“我要去地下室拿备用椅子。”他试着对她微笑,任何一位继父在强烈感觉自己被排挤时都会这么做。
爱莎耸耸肩,“砰”的一声关上门。呜嘶又出现了,她爬上它的背,从猫眼里看着乔治在外面又待了差不多一分钟,他看上去更沮丧了。爱莎为此恨他。妈妈总对爱莎说,乔治只是想赢得爱莎的喜爱,因为他在乎她。其实爱莎都明白,而这正是爱莎不能喜欢他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做不到,而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试着去做,自己一定会喜欢上他。所有人都喜欢乔治。这是他的超能力。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当“小半”出生,然后乔治忘记她的存在时,她只会失望。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喜欢上他。
如果你不喜欢别人,那他们就伤害不到你。一个即将八岁、被定义为“另类”的孩子很早就学会了这一点。
她从呜嘶的背上跳下来。呜嘶咬住哞枪,温柔但坚决地从她手上拿走,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把它放在她够不到的凳子上。但它没有吃掉饼干,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呜嘶们有多爱饼干,这明确显示了它对爱莎的尊重。
门铃又响了。爱莎打开门,正打算冲乔治不耐烦地大吼,却发现那不是乔治。
安静持续了大约“半打永恒”。
“你好,爱莎。”黑裙女人的声音有些茫然。她今天穿着牛仔裤,而不是黑裙,身上有薄荷气味,看起来很害怕。她的呼吸如此缓慢,让爱莎担心她会缺氧而死。
“对不起,那天在办公室冲你大吼。”她开口。
她们互相盯着对方的鞋子。
“没关系。”爱莎终于说。
女人的嘴角轻轻颤动。
“你来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有点儿措手不及。很少有人来拜访我。我……我不太擅长接待访客。”
爱莎还是紧盯着女人的鞋子,内疚地点点头。
“没关系。对不起,我说了……”她小声说,没能说出最后几个词。
女人淡定地挥了挥手。
“是我的错。谈论我的家庭,这对我来说很难。你外祖母想强迫我那么做,但那只让我……很……生气。”
爱莎用脚趾尖戳着地面。
“人们喝酒是为了忘记那些难受的事情,对吗?”
“或者来拥有回忆的勇气,我觉得。”
爱莎哼了一声。
“你也受伤了,对吗?像狼心一样?”
“另一种……伤痛。也许吧。”
“你不能修好自己吗?”
“你是指,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
爱莎点头。“不管用吗?”
“我不认为外科医生能给自己动手术。这事也差不多。”
爱莎又点点头。有一瞬间,穿牛仔裤的女人看起来好像要向她伸出双臂,但终究没那么做,而是心不在焉地挠着自己的手掌。
“你外祖母在信里写,希望我能照顾你。”她轻声说。
爱莎点点头。
“显然,她在每封信里都这么写了。”
“你听上去生气了。”
“她没给我写信。”
女人伸手从放在地上的袋子里拿了些东西出来。
“我昨天买了这些哈利·波特小说。我还没时间读很多,但,你看。”
“你改变主意了?”
“我明白哈利·波特对你很重要。”
“哈利·波特对每个人都很重要。”
女人嘴角的皮肤又起了几道皱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爱莎的眼睛说:“我非常喜欢他,我就想说这个。我好久都没有过这么棒的阅读体验了。长大后,几乎很少会有。童年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呈现最好的模样,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好吧,大概是因为愤世嫉俗,我猜。我只是想谢谢你,让我想起事物曾经的样子。”
这些话比爱莎听这女人顺畅说出的所有字还要多。女人把袋子里的东西给她。爱莎接过来。那也是一本书,一本童话故事。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的《狮心兄弟》。爱莎知道这本书,这是她最喜欢的、不是来自不眠大陆的故事之一。她和外婆开着雷诺车兜风时,她曾大声读过好几遍给外婆听。故事讲的是卡尔和约拿旦死去并来到“南极亚拉”,在那里他们必须对抗暴君腾格尔和恶龙卡特拉。
女人的目光又飘忽了起来。
“我儿子的外祖母过世时,我曾经读这本书给他们听。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过。你很可能看过了。”
爱莎摇头,紧紧抱住书。
“没有。”她撒谎。因为她很有礼貌,知道如果有人送给你一本书,那你就应该假装没看过。
穿牛仔裤的女人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她又深深吸了口气,爱莎担心她的肋骨会断掉。
“那时候……你问我们是不是在医院认识的。你外祖母和我。海啸后,我……他们、他们把所有尸体平放在一个小广场,让家人和朋友可以找到……之后……我、我是说……她在那里看到了我。在广场上。我在那里坐了……我不知道……几周吧。我觉得。她带我坐飞机回家,她说我可以住在这里,直到我知道自己要……要去哪里。”
她的嘴唇反复开合,好像它们是电动的。
“我就待在这里了。就待着。”
爱莎这次看着自己的鞋子。
“你今天来吗?”她问。
她用眼角看见女人摇了摇头,大概她又想逃跑了。
“我不觉得我……我觉得你外祖母对我很失望。”
“也许她对你失望是因为你对自己那么失望。”
女人的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爱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可能是笑声。仿佛她的喉咙废弃许久,刚刚找到了钥匙,拨弄了一些旧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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