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口(1/2)
1
在早晨六点闹钟响之前,只野六郎就按下了开关。现在是五点五十分。昨晚他十一点睡的觉,算下来在床上躺了将近七个小时了。可实际上睡了几个小时呢?他记得自己的意识似乎压根儿没进入睡眠状态,或许也意外地睡着过两三个小时,但终究就是没有睡过觉的真实感,一爬起来头昏脑涨的。
虽然没什么食欲,还是有必要吃点东西,因为不知道今天会消耗多少体力。于是,只野六郎用瓶装茶将昨晚在便利店买好的饭团冲进了胃囊。
之后,他在卫生间刷牙洗脸。镜子里映出一张疲倦不堪的男人的脸。他最近一直在忙着写短篇小说,但疲惫的原因并不在此。
换好衣服后,他将目光投向放在玄关的行李。为今天而做的准备工作,昨天中午就完成了。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看着硕大的球杆袋,六郎呆呆地想。到了今天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打高尔夫球。
“打高尔夫吧!我跟您说啊,唐伞先生,高尔夫可有意思啦。所有的作家都在打呢。当了作家就得打高尔夫,非打不可。”说这番话的是灸英社的总编狮子取。只野六郎的笔名是唐伞忏悔,他半开玩笑地取了这么个笔名,由于用它应征的小说斩获了新人奖,到如今也就没再改。
“为什么非得打高尔夫?”六郎问。
“因为作家也需要交际。”狮子取当即回答,“或许您以为作家没有必要应付人际关系,事实上可不是这样。比如,这里有两个销量级别不相上下的作家,要找其中一位连载新作,当然会优先考虑交情深的那位了。这是人之常情嘛。”
狮子取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六郎也觉得可能确实是这么回事。
六郎作为作家出道已经三年了。新人奖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卖得还差强人意,但之后出的书无一例外全都止于首印。长篇及短篇的约稿倒是常有,委托撰写连载的请求却从未有过。看到同时期出道、料想销量也与他差不多的作家接到了连载的工作,六郎也开始认为或许与编辑的交往也很重要。
“还不止这些。”狮子取说,“与编辑的交往固然很重要,但更得重视的是与前辈作家的交流。听听这些人的见解,会受益良多。从他们那里不仅可以学到小说的写作技巧,还能掌握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本领。而且,”狮子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些前辈作家之中,有不少担任文学奖的评委。几部候选作品里如果有自己平日喜爱的后辈作家的作品,他们很可能会有意推荐,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对不对?”
这番话让六郎有点抵触。“这不是作弊吗?”
“哎呀,哪有的事。”狮子取噘起嘴来,“能提名文学奖的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坦白地讲,哪部作品获奖都不足为奇。最终,评委考虑的只是自身的喜好和作家的潜力之类。这个时候,比起完全不了解的作家的作品,评委当然是满怀信心地推荐熟悉的作家的作品。你不这样认为吗?”
狮子取所说好像有几分道理。
“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要打高尔夫。经验丰富的作家都打高尔夫呢。尽管没必要拍马屁,熟络些总是没坏处的。”
“嗯,大概是吧。”
因此,虽然还没完全释然,六郎还是打起了高尔夫,而且他原本也认为参加项运动比较好。狮子取不光帮他挑选好用具,连练习场地和教练都给安排妥当了。
六郎开始试着打起来,确实挺有意思。光是在练习场打打就很开心,也刚好换换心情。
然而,这样过了几周之后,狮子取突然打来电话,问六郎是否愿意参加灸英社举办的高尔夫比赛。
“光岛老师和玉泽老师等经验丰富的作家们也参加,这可是个露脸的大好机会呀。”
六郎大吃一惊,他至今还没下过球场呢。要是制造出麻烦,惹得前辈作家生气就糟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会有前辈作家因为你打不好高尔夫而讨厌你的。反倒是玉泽老师那样的,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专业级水平,因此常常被前辈嘲笑说,‘你不写小说光打高尔夫吗?’那您的意思是没问题吧?我这就给您报名了!”狮子取径自说完后,不等六郎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而今天,就是正式上场的日子。
心情好沉重啊,真不想去……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取消。当初怎么不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呢?现在后悔为时已晚了。
2
六郎准备就绪正发着呆,门口的对讲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灸英社的小堺。他是六郎的责任编辑,狮子取的部下。
走出公寓,只见一辆黑色包租汽车正在待命,旁边站着司机和小堺。
“早上好。”身材瘦削的小堺恭敬地低头致意。他身着高尔夫球服,外罩一件夹克。
“早上好。”六郎也打招呼道。
司机麻利地打开后面的车门。六郎受宠若惊地坐了进去,这还是他头一回乘坐包租汽车。小堺帮他把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那就麻烦您了。”坐上副驾驶席后,小堺对司机说,而后朝六郎这边扭过身子。“我想您应该听狮子取说了,接下来我们顺路到光岛老师府上捎上老师。”
“啊,好的……”六郎点点头。
专门派车来接让人感激,但听到同行者的名字,六郎心情瞬间低落下来。和谁不行啊,偏偏和元老级作家光岛悦夫一道。他和六郎的年纪差距跟父子似的,甚至更大。在这狭窄的车厢内,到底聊什么好呢?
包租汽车驶进了高级住宅小区,在一栋豪宅前停了下来。往门前看去,六郎大吃一惊,只见光岛已经站在那里,旁边放着球杆袋和运动包,脸上明显带着不快。
司机下车时,小堺也从副驾驶席跳下了车。跟接六郎的时候一样,司机打开后边的车门,小堺则准备搬行李。
然而,光岛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太晚啦!你们以为几点了?现在就是去了也赶不上开场,去了也白搭。”沙哑的声音在清晨的路上格外响亮。
“呃,我想应该没问题。请您先上车吧,我会联系其他人的。”小堺点头哈腰地说。
“我说了,没用。你们迟到了半个小时。那个高尔夫球场我去过多少次了,清楚得很。这个时间出发根本来不及,肯定会堵车!”
“这个我们会想办法的,总之请您先上车吧。拜托了。唐伞先生也在里面呢。”
突然被提到名字,六郎吓了一大跳。后车座右侧应该坐长辈——他手忙脚乱地下了车。
身材矮小的光岛那锐利的目光瞪了过来。六郎颔首致意,请光岛上车。
光岛冷哼一声。“反正我看是白跑。”说完钻进车里。小堺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包租汽车再度启动。谁都一言不发,理所当然,车内的气氛凝重。
小堺拿起手机,开始和某人讲话。断断续续地能听到“行驶时间”、“包租汽车的安排”等只言片语。
小堺刚挂断电话,“怎么样?”光岛问,“到底还是赶不上吧?”
“负责的人好像弄错时间了。”
听到小堺的回答,光岛响亮地咂了下舌。“我早就料到了。”
“不过请您放心,只要换下入场顺序就没问题,我请他们把老师调到了最后一组。”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堺使劲点点头。
然而,小堺的背影散发出的从容并未持续多久,因为路上开始堵得一塌糊涂。
“瞧!没错吧,说了肯定会堵车的。什么叫包在你身上,还不是一点辙都没有!”光岛语气生硬。
这下可糟了!六郎心想。这么重要的比赛,最起码得把握好时间吧。他也想嘟囔两句,不过要是连他都在这儿发牢骚,氛围只怕会更加恶劣。
六郎偷偷瞥了旁边的光岛一眼,白发苍苍的元老级作家正板着面孔望着窗外。想到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都得以这样的状态待在车内,六郎的心情一片灰暗。
必须想个办法缓和下气氛,还是自己先对光岛说点什么比较合适吧,可是又没有话题可聊。而且,不知道光岛是怎么看自己的。竟然跟这么个毛头小子同乘一辆车——感觉他不快的可能性比较大。
第一次见到光岛悦夫这个名字,还是六郎念初中的时候。他是在老家的书架上发现的。几本书并不怎么厚,用现在的话说是平装本,和其他小说一起塞在书架里。
书的封面上一律画着学生模样的插图。他们穿着早已过时的制服,并非现代的年轻人,感觉怎么都像昭和时代的青年男女。
那些书是母亲的。六郎问过母亲,据说是她学生时代爱读的书,一直珍藏至今。
六郎试着看过其中一本,讲的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彼此钟情却说不出口,见面除了吵架还是吵架,升入高中后,在倾听对方恋爱烦恼的过程中才逐渐清楚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故事内容司空见惯,但因为在手法上下了功夫,读起来也着实有趣。母亲说,这种套路的称为青春小说,在那时很受欢迎。以现在的标准来看类似于轻小说。
话说回来,光岛写那种东西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以描写风格沉稳、揭露人性的剧本广为人知。就像凭泳装照出道的女星讨厌别人旧事重提一样,光岛或许也不希望别人提起那时候的事。
路上依旧堵得水泄不通。尽管上了高速公路,但速度根本提不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连第一次去球场的六郎也感觉照这样赶不上了。
小堺在手机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之后,脸色有点难看地回过头来。“那个……到了那边之后,想先请二位用午餐。”
“午餐?”光岛的眉毛皱成了八字。
“是的。用餐完毕后尽情参加下半场比赛……”
“下半场比赛?如此劳心费力地赶来,只参加个半场就回去?”
“非常抱歉,时间方面出了问题。”小堺深深地低头致歉。
光岛一听脸都扭曲了,敲了敲前面驾驶席的椅背。“喂,找个地方停下来!我要下车。”
“啊?”小堺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老师,这……”
“怎么?有什么不满吗?这简直是浪费时间。我要回去,找个地方放我下来,我一个人回去。”
光岛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小堺束手无策,只得小声对司机说:“请在下个出口下高速。”
六郎禁不住缩了缩脑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如果光岛下车,自己姑且可以从目前这种喘不过气来的状况中解放出来。踏实的心绪在胸中蔓延开来。
说归说,六郎也觉得一直这样闷声不语氛围太糟。今后说不准在哪儿还会与光岛产生交集呢,要是让他记住“当时那小子到最后都没跟我搭腔”这件事就不妙了,想破脑袋也要给他留下点好印象。
“其实,”下定决心后,他开口道,“我母亲是光岛老师您的粉丝,她说经常读您的作品。”
似乎对六郎突然开口颇感意外,光岛的眼睛瞬间圆睁,然而随即便换回兴趣索然的眼神。“啊,是吗?”语气冷冰冰的。
“哎?是吗?”与之相反,小堺主动插话进来,“什么作品?要说光岛老师最近的作品,都是我们出版社……”
“别说了!”光岛厉声制止。“准是些花言巧语吧,我要是当真怎么办!”
“不,不是的,我母亲确实……”
六郎企图辩解,但光岛不胜其烦似的摆摆手。
“好啦,别费那番心思了。自己没读过,就说家人啦朋友啦是我的粉丝,讨我欢心。这是常有的事儿。不用介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不知道我的作品很正常,拍这种马屁反而让人不愉快。”
六郎穷于回答。
“我说得没错吧”——光岛的眼神带着这种信息转回车窗外。小堺好像也有点尴尬,陷入沉默。
六郎心急如焚——必须做点什么。他发现光岛到底还是没有猜对,自己并非没读过光岛的作品。月与大地的日记——他小声自语道,而后看了看旁边。
光岛的侧脸产生了变化,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六郎。“你说什么?”
“您写过这部作品吧?《月与大地的日记》。我记得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作品。”
“……怎么了?”
“那部小说的构思,”六郎舔了舔嘴唇,继续说,“我认为非常有意思。起初只是交替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日记,后来逐渐混入与其他人的交换日记。通篇都是由日记构成,他们各自的心理活动只有读者清楚,读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你,读过吗?”
“只读过那一本。”六郎老实作答,“不过家里的书架上还有很多您的作品,听说都是母亲学生时代读过的。”
“哦。”光岛撇了撇嘴,“所以你才说你母亲是我的粉丝呀。是青春小说吗?不是给成年人读的?”
“是的。”六郎低着头。果然还是惹得这位元老级作家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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