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梅伊脸上露出了厌烦的神色。“不要紧,用吧。”她轻声回过头来向里面说道:“我要仔细盯着水龙头。”那个男人扭开水箱的螺旋盖,把橡皮水管插进去,梅伊仔细望着他。
汽车里还有个浅黄色头发的女人,她说:“你看这儿能不能买到吧。”
那个男人把橡皮水管拿开,又扭上了水箱的螺旋盖。那两个男孩接过水管来,把管口朝上,拼命地喝水。那男人摘掉他那顶肮脏的深色小帽,脸上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谦卑神情,站在铁纱门前面。“你能帮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小姐?”
梅伊说:“我们这儿不是杂货店。我们买来的面包是做三明治用的。”
“这我知道,小姐。”他的谦卑之中却有一股坚持的神气。“我们急于要买点面包,听说这一带再走好远也买不到呢。”
“我们要是卖了面包,自己就做不成生意了。”梅伊的声音里透出了动摇的意味。
“我们饿了,”那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不买三明治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治,碎牛肉的。”
“我们当然很想买那个,小姐。可是我们买不起。我们花一毛钱,就要吃饱全家的肚子。”他很难为情地说,“我们剩下的钱很少了。”
梅伊说道:“你花一毛钱是买不到一个大面包的。我们只有一毛五一个的。”
奥尔从梅伊背后不耐烦地喊道:“你积德吧,梅伊,把面包给他们。”
“我们等不到送面包的车子来,就会卖光的。”
“卖光就卖光吧,管他妈的,”奥尔说。他很不高兴地低下头去,望着他正在拌和的土豆生菜。
梅伊把她那胖胖的肩膀耸一耸,望着那两个卡车司机,表示她碰到这种事真是无可奈何。
她拉开那铁纱门,那男人便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了。那两个孩子也缩手缩脚地跟着他进来,他们立刻就走到放糖果的玻璃柜跟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他们并不是怀着渴求的心情,也没有存什么希望,根本就没有这些妄想,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讲究的东西,有些惊奇罢了。他们的身材差不多,面孔也相似。有一个男孩用一只脚的指甲搔着另一只脚的满是灰尘的踝骨。另外那个男孩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悄悄话,于是他们就垂下了胳臂,他们那捏紧了的拳头在工装裤的口袋里使劲顶着,从那层薄薄的蓝布里凸出来。
梅伊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这是个一毛五的面包。”
那男人把帽子戴回到头上。他用那不变的自卑口吻应声说道:“你肯不肯——你可不可以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
奥尔粗声地说道:“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吧。”
那男人转过脸去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钱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
梅伊无可奈何地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
“那可就叫你们吃亏了,小姐。”
“拿去吧——奥尔说叫你拿去。”她把那个蜡纸包的大面包推到柜台外边。那个男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很长的皮制钱包来,解开带子,把钱包摊开。那里面装着很重的银币,还有一些油污的钞票。
“钱这么紧,也许可笑得很,”他抱歉地解释道,“我们还得赶一千英里路,还不知道能不能对付过去呢。”他把一只食指伸进钱包里去掏钱,摸到了一毛钱的一个镍币,于是便使劲把它掏出来。后来他把这一毛钱放在柜台上的时候,另外还带出了一分钱来。他正打算把这一分钱放回钱包里去,恰好看见那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卖糖果的柜台。他慢慢地向他们走过去。他指着玻璃柜里那些又大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道:“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
梅伊走过来,向玻璃柜里望了一眼。“哪一种?”
“那儿,带条纹的那种。”
两个小孩抬起眼睛来望着她的脸,停住了呼吸;他们半张着嘴,那半裸的身子僵直地站着。
“啊——那种。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
“好吧,那我就买两块,小姐。”他小心地把那个铜板放在柜台上。那两个孩子把憋住的气息轻轻地吐了出来。梅伊把那两大块糖拿出来了。
“接着吧,”那男人说。
两个小孩怯生生地伸手去接糖,每人拿了一块,他们把糖拿在手里,垂在身边,看也不看。但是他们互相望着,觉得很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谢谢你,小姐。”那个男人拿起面包,走出门去,两个孩子呆呆地在后面跟着走,把那两块带红条纹的糖紧紧地贴在腿上拿着。他们像花栗鼠似的跳过汽车前面的座位,爬到那堆行李顶上,又像花栗鼠似的钻进窝里去,就看不见了。
那个男人也爬上来,开动了车,于是那辆纳喜牌的老爷车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吼声,排气管里冒出一股蓝色的油烟,就爬上了公路,继续向西驶去了。
两个卡车司机、梅伊和奥尔在饮食店里定睛望着他们离开。
大汉比尔转过身来。“那不是一分钱两块的糖呀,”他说。
“那跟你有什么相干?”梅伊凶狠地说。
“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比尔说。
“我们该走了,”另外那个人说。“我们耽误得太久了。”他们伸手到口袋里去。比尔把一个银币放在柜台上,另外那个人看了一眼,又把手伸回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币来放在柜台上。他们转过身去,走到门口。
“再见,”比尔说。
梅伊喊道:“嘿!等一等。还没找钱哪。”
“去你的吧,”比尔说,铁纱门砰地响了一声。
梅伊望着他们上了那辆大卡车,望着车子慢慢地开动,又听见它加快了速度,飞也似的开走了。“奥尔——”她轻声喊道。
奥尔正在把一块牛排拍扁,用蜡纸包起来,他一听梅伊叫他,便抬起头来望着她问道:“什么事?”
“你瞧,”她指着杯子旁边那两块银币——两个半块的。奥尔走近去看了看,然后又回去干他的事情。
“卡车司机,”梅伊满怀敬意地说,“他们走了就有那些小气鬼来。”
苍蝇撞在铁纱门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不住地嗡嗡叫着。压缩机扑通扑通地响一阵,又停住了。六十六号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有大卡车,有讲究的流线型汽车,也有老爷车;它们都发出凶狠的咝咝声,开过去了。梅伊拿走盘子,把馅饼的碎屑刮到一个桶里。她找到了那块湿抹布,划着圆圈把柜台擦干净。她的眼睛还是望着公路,那里有生命在嘘嘘地奔流。
奥尔在围裙上揩一揩手。他望了望平底浅锅旁墙上钉的一张纸条。纸上有三行记号。奥尔数了数最长的一行。他顺着柜台走到现金出纳机跟前,摇到“未出售”上,拿出一把镍币来。
“你要干什么?”梅伊问道。
“第三号该取款了,”奥尔说。他走到第三号吃角子老虎机跟前,把镍币一个个丢进去,轮子转到第五次的时候,那三块托板都升上来,于是里面的现款就都落到杯子里来了。奥尔抓起了几大把的硬币,回到柜台后面。他把那些钱放到一个抽屉里,关上了现金出纳机的盖子。接着他回到原位,把那一行记号划掉。“三号中彩的时候比另外那两架多一些,”他说,“也许我应该把它们换换位置吧。”他揭开一个锅盖,慢慢地搅动着那微微沸腾的炖菜。
“我真想不透他们到加利福尼亚去干什么?”梅伊说。
“谁呀?”
“刚才进来的那些人。”
“天知道,”奥尔说。
“也许他们能找到工作吧?”
“见鬼,我怎么知道?”奥尔说。
她定睛向东面望着公路。“又来了一辆运货卡车,两个人。不知他们停不停。希望他们停下来。”那辆庞大的卡车从公路上沉重地开过来停住的时候,梅伊便拿起抹布,把整个柜台擦了一遍。她还把那晃亮的咖啡壶也擦了几下,随即拧开了咖啡壶底下的煤气。奥尔拿出一把小萝卜来,开始削皮。店门一开,走进两个穿制服的卡车司机,梅伊脸上便露出喜色来。
“嘻,妹妹!”
“我可不是谁的妹妹,”梅伊说。他们笑了,梅伊也笑了。“你们吃什么,伙计们?”
“啊,一杯爪哇咖啡。你们今天卖什么馅饼?”
“菠萝奶油的、香蕉奶油和巧克力奶油的,还有苹果的。”
“给我苹果的吧。不,等一等——那个又大又厚的是什么?”
梅伊把那个饼拿起来,闻了一下。“菠萝奶油的,”她说。
“好吧,把那个切一块。”
一辆一辆的汽车在六十六号公路上拼命地飞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