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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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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果园里走上红色棚舍之间的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有些门口透出了微弱的黄色煤油灯光,门里半明半暗中有些人影在移动。一个看守仍旧坐在小道的尽头,把滑膛枪靠在膝上。

汤姆走过看守跟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有地方可以洗洗澡吗,先生?”

那个看守在朦胧的光线中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终于说:“看见那个蓄水槽吗?”

“看见了。”

“那儿有个橡皮管龙头。”

“有热水吗?”

“嘿,他妈的,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是摩根 (1) 吗?”

“不,”汤姆说。“不,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再见,先生。”

那看守轻蔑地嘟囔着。“要热水,好家伙!往后就会要澡盆了。”他含怒地瞪眼望着乔德家四个人的背影。

另一个看守从尽头的棚屋那边绕过来。“什么事,麦克?”

“ ,又是那些讨厌的俄克佬。‘有热水吗?’他说。”

第二个看守把枪托放在地下。“只怪那些官办的收容所,”他说,“我想那家伙准是在官办的收容所里住过。我们不把那些收容所毁掉,就不会有太平日子好过。我准知道,他们还会要干净的被褥呢。”

麦克问道:“大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吗?”

“ ,他们在外面整天乱嚷乱叫。州里的警察来管这件事了。他们把那些闹事的家伙收拾得够呛。我听说有个瘦长的坏蛋煽动大家捣乱。据说今晚上他们就要把他抓起来,抓走他以后,这场风潮就完蛋了。”

“要是解决得这么容易,我们就没事可干了,”麦克说。

“我们反正还是有事可干的。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你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才行。这儿的情况倒像是风平浪静,可是我们随时都可以引起一点纠纷。”

“我看他们再削减工钱的时候,就会出乱子。”

“那当然喽。嗐,你别着急,别担心没事儿干——现在胡珀在这儿盯得很紧,你更用不着担心。”

乔德一家住的屋子里,柴火毕剥地响着。碎牛肉馅的面饼在油里煎得咝咝地响,溅出油来,土豆也煮开了,噗噗地响。满屋是烟,黄色的手提灯光在墙上投射了一片片黑沉沉的影子。妈在火边急忙地做菜,罗莎夏在木箱上坐着,把大肚子靠在膝上。

“现在觉得好些吗?”妈问道。

“闻到了做菜的气味,我就恶心。可是我又饿了。”

“到门口去坐着吧,”妈说,“我没办法,只好把这只木箱劈开来烧了。”

四个男人一个跟着一个进来了。“吃肉呀,好家伙!”汤姆说,“还有咖啡。我闻出来了。天哪,我真饿了!我吃了许多桃子,可是那不管事。我们上哪儿洗脸呢,妈?”

“到蓄水槽那儿去吧。就在那底下洗洗。我刚才打发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洗了。”于是四个男人又出去了。

“快走开,罗莎夏,”妈吩咐道,“你要么就坐在门口,要么就坐在床上。我得把这只木箱劈掉了。”

女儿用两手支撑着站起来。她向一条床垫笨重地走过去,在那上面坐下。露西和温菲尔德悄悄地进来,默默地躲在墙边,想避开大家的注意。

妈向他们那边望过去。“我看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总算走运,幸亏这儿不亮,”她说,突然快步走到温菲尔德身边,摸摸他的头发。“ ,你们好歹总算是弄湿了一下,可是我敢说你们没洗干净。”

“没肥皂呀,”温菲尔德诉苦道。

“没肥皂,这倒是实话。我买不起肥皂。今天没钱买。明天我们也许可以买吧。”她回到炉子旁边,摆好盘子,开始开晚饭,每人有两只面饼和一个大土豆,她又在每只盘子里放三片面包。平底锅里的肉全都盛出来了以后,她便把锅里的油在每只盘子里倒上一点。四个男人又进来了,他们脸上滴着水,头发湿得发亮。

“我要吃了,”汤姆喊道。

他们各自端起盘子,不声不响、狼吞虎咽地吃着,用面包抹净盘子里的油脂。两个孩子退到屋角去,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随后便跪在食物面前吃,就像小动物一样。

汤姆咽下了他那最后一口面包。“还有没有,妈?”

“没有了,”妈说,“全在这儿了。你们挣了一块钱,这就是一块钱的东西。”

“就这么一点?”

“他们这儿的物价涨了。要是有办法,就得到镇上去买。”

“我没吃饱,”汤姆说。

“ ,明天你们干一整天活。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吃饱了。”

奥尔用袖子擦擦嘴。“我想到各处去看看,”他说。

“等一会儿,我跟你一道去。”汤姆跟着他出去了。在黑暗中,汤姆走到他弟弟身边。“你一定不肯跟我去吗?”

“不,我说过嘛,要到处去看看。”

“也好,”汤姆说。他转身顺着小道慢慢地往前走。那些棚屋里冒出来的烟低低地笼罩着地面,屋里的提灯把门窗的图影投射在小道上。人们坐在门口,向黑暗中望着。汤姆看见他们的头在转动,眼光跟着他顺着小道往前移。到了小道尽头,那条黄土路继续向前伸展,穿过那收割了庄稼的田野,星光下可以看出一簇簇黑沉沉的干草堆。淡淡的一弯蛾眉月低垂在西面的天空,长长的银河明朗地悬在头上。汤姆的脚步在遍地灰尘的路上轻轻地响着,这条路在那些黄色的庄稼残梗衬托之下,好像一条黑补钉一般。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门一路走去。紧靠路边出现了一道堤堰。汤姆听得见灌溉渠里潺潺的流水冲刷着岸边杂草的轻微响声。他爬上堤堰,向下面暗沉沉的流水望去,看见拉长了的繁星的倒影。州公路就在前面。飞驰而过的许多汽车灯光照亮了那条公路。汤姆又向那边走过去。他在星光下看得见那座高高的铁丝网大门。

一个人影在路旁动了一下。有个声音问道,“喂——那是谁?”

汤姆停住脚步,站着不动。“你是谁?”

一个人站起身走过来。汤姆看得见他手里的枪。随即就有一支手电筒照到他脸上来了。“你打算上哪儿去?”

“ ,我想散散步。有法律禁止吗?”

“你还是改个方向走吧。”

汤姆问道:“我连这道门也不能出去吗?”

“今晚上不许出去。你得往回走,要不我就吹警笛,叫人来把你抓起来。”

“见鬼,”汤姆说,“我出不出去倒没关系。如果会引起纠纷,我不出去倒是不在乎。好吧,我往回走就是了。”

那个黑黑的人影缓和下来。手电筒也熄了。“要知道,这是对你自己有好处。你要是过去,那些疯狂的纠察队也许要抓住你。”

“什么纠察队?”

“那些可恶的赤党。”

“啊,”汤姆说,“我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来的时候看见过他们,是不是?”

“ ,我看见了一大批人,可是那时候有许多警察在场,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出了事故呢。”

“ ,你最好是往回走。”

“我走开就是了,先生。”他把身子一转,便开始往回走。他顺着那条路静悄悄地走了一百码,随后就停下来听一听。灌溉渠附近有一只浣熊发出吱吱的叫声,很远的地方还有一只拴住的狗的怒嗥声。汤姆坐在路边静听着。他听见一只夜鹰发出响亮而柔和的笑声,还听见一只爬行动物在残梗中间偷偷窜动的声响。他向两边的地平线察看了一下,两边都有一些暗沉沉的影子,后面没有什么东西衬托着。接着他便站起来,慢慢从右边走出那条路,走到遍地残梗的田里,他把身子弯得差不多跟干草堆一样低后走了过去。他慢慢地走动着,随时停下来听听。后来他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铁丝的篱笆跟前。他在那篱笆旁边仰卧下来,把头钻到最低的一条铁丝底下,双手托住那根带刺铁丝,两脚在地下使劲,把身子从底下溜了过去。

他正想站起来的时候,一群人从公路边上走了过去。汤姆等他们走到老远的地方,才起来跟着他们走。他在路旁留心寻找帐篷。几辆汽车开过去了。一条小溪从田野中流过,公路连着一座混凝土的小桥跨过小溪。汤姆向桥的一边望了望。他看见深谷底下有个帐篷,里面点着一盏提灯。他望了一会儿,看见帆布篷上有一些人影。汤姆爬过一道篱笆,从灌木林和矮小的柳树中间慢慢地往下走,走到那个深谷;在那底下,他看见一条小溪旁边有一条小路。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只木箱上。

“你好,”汤姆说。

“你是谁?”

“ ——我想, ——我是路过这儿。”

“这儿有你的熟人吗?”

“没有。我告诉你,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一个脑袋来。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事?”

“凯西,”汤姆喊道,“凯西!哎哟!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我的天哪,原来是汤姆·乔德呀!进来,汤姆。进来。”

“你认识他吗?”前面那个人问道。

“认识他?哎呀,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他抓住了汤姆的胳膊肘,把他拉进了帐篷。

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上,帐篷当中点着一盏提灯。那几个男人怀疑地抬起头来看着。一个满面愁容的、黑脸蛋的人伸出手来。“见到你真高兴,”他说,“我听见凯西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是的!就是他。嗐,我的天哪!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 ,”汤姆说,“我们听说这边有工作。我们就来了,有一批州警察把我们赶进了这里的农场,我们摘了一整个下午的桃子。先前我看见有一批人在这儿大嚷大叫。他们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就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凯西?”

牧师向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到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监狱里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他说,“我这个人本来是像耶稣一样,到荒野去寻求真理的。有时我倒是差不多体会了一些道理。可是我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古老的大牢房里,经常都住满了犯人。新犯人进来,老犯人出去。我当然跟他们每个人都谈过话。”

“你当然要跟人家谈话喽,”汤姆说,“你老爱谈话。哪怕你上了断头台,你也会跟刽子手谈天的。像你这样多话的人,我可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

帐篷里那些人都格格地笑了。一个满脸皱纹、神情憔悴的小个子拍了拍他的膝盖。“谈起来就没个完,”他说,“可是大家都喜欢听他神聊。”

“他从前是当牧师的,”汤姆说,“他说过吗?”

“当然说过。”

凯西咧着嘴笑了笑。“喂,诸位,”他继续说下去,“我开始明白了一些道理。牢里那些人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却是为了偷东西关进去的,而且所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他问道。

“不明白,”汤姆说。

“ ,你要知道,他们都是些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是因为他们太穷,需要东西。我渐渐就明白了。一切乱子都是穷惹出来的。我现在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嗐,有一天,他们拿些酸豆子给我们吃。有个家伙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管理员走过来,往里面看了看,又走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家伙嚷起来。 ,你瞧,我们大家都嚷起来了。我们大家的喊声连成了一片,我告诉你吧,喊得就像牢房都要炸了似的。哎呀!这么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了过来,另外拿了一些东西给我们吃——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汤姆说。

凯西用双手捧着下巴。“也许我对你说不清楚,”他说,“也许你得自己去体会才行。你的帽子呢?”

“我出来没戴。”

“你妹妹好吗?”

“嗐,她的肚子大得像牛一样。我想她准是怀了双胞胎。她的肚子底下简直得装上车轮才行。现在她老是用双手捧着。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我们罢工了。这儿罢了工。”

“嗐,五分钱一箱倒是不多,可是总还可以吃饭呢。”

“五分?”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道,“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吗?”

“是呀。我们挣到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了。凯西向帐篷外面的一片茫茫夜色呆呆地望着。“你听我说,汤姆,”他终于说,“我们也是上这儿来干活的。他们说要给五分。我们来的人多得要命。我们到了那儿,他们却说只给两分半了。这点钱连吃饭也吃不成,要是有孩子,那就——所以我们就说不干。他们就把我们赶掉了。所有的警察都过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又给你们五分了。等他们破坏了这场罢工之后——你想他们还肯给五分吗?”

“我不知道,”汤姆说,“现在是给五分。”

“你可得注意,”凯西说,“我们老是想法住在一起,他们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把我们拆散。把大家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他们把你们也是当猪一样赶进去的。我们再也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天晚上打算回去吗?”

“要回去,”汤姆说。

“好吧——你把这边的情形告诉里面的人。你说他们在叫我们挨饿,同时也在给他们自己背上戳一刀。因为只等人家把我们收拾完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

“我要告诉他们,”汤姆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说不定他们连说话都要禁止的。而且那里面干活的人一点闲空都没有。大家老是低着头,见了人连招呼也不打。”

“想法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被赶走,他们马上就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吗——要把一吨桃子摘好、搬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他把头低下去。“不行——这你可干不了。你挣到这点钱还不够买吃的东西。那简直吃不饱。”

“我一定想法告诉那些人。”

“你妈好吗?”

“很好。她喜欢那个官办的收容所。有洗澡间和热水。”

“是呀——我听说过。”

“那边倒是好得很。可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离开。”

“我也想到那种收容所去,”凯西说,“想去看看。听说那儿没警察。”

“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

凯西兴奋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儿也出过什么乱子吗?有没有打架、盗窃、喝酒这些事情?”

“没有,”汤姆说。

“ ,要是有人干了坏事——那怎么办?”

“把他从收容所赶出去。”

“这种人不多吧?”

“不多,”汤姆说,“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

凯西兴奋得两眼发亮。他向其他的人转过脸去。“你们明白了吗?”他大声说,“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警察惹起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你听我说,汤姆。你想法叫里面的人出来。他们只要出来两天就行了。现在桃子都熟了。告诉他们吧。”

“他们不会出来的,”汤姆说,“他们能挣五分钱,别的事他们一概都不管。”

“可是一旦他们对罢工起不了破坏作用的时候,他们就挣不到五分了。”

“我想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反正他们现在挣的是五分,他们也就只认这个。”

“ ,不管怎样,你对他们说说吧。”

“爸就不会干,”汤姆说,“我知道他这个人。他会说这不关他的事。”

“是的,”凯西心神不安地说,“我想这是实话。总得自己挨一顿打,他才会明白。”

“我们没有东西吃了,”汤姆说,“今天晚上我们可吃了肉。多倒是不多,可是我们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肉吗?而且罗莎夏也该喝点牛奶了。你想只为了大门外面有一批人在叫嚷,妈就肯叫那个娃娃饿死吗?”

凯西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明白这个道理。我希望他们明白,只有这么一种办法,他们吃肉才有把握——哎,他妈的!有时候不免寒心。简直寒心透了。从前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被抓进来了。他要组织一个工会。工会已经成立起来。后来治安维持会把它破坏了。你猜怎么样?就是他原来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都害怕人家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哎,老弟,这可真是使他伤心呢。可是他却说:‘只要你懂得这个道理,也就不会难过了。’他说:‘比如法国革命吧——凡是那些想出革命主意的人都被人砍掉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他说,‘那是理所当然,毫不稀奇。你干这种事情,又不是为了开心。你是为了不得不干才干的。因为这是你的本分。你看看华盛顿吧,’他说。‘把革命搞好了,后来那些王八蛋却跟他作对。林肯也是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毫不稀奇。’”

“这倒不像是开玩笑的话,”汤姆说。

“不,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家伙,他说:‘总之,你尽你的力量干就是了。而且,’他说,‘你只要注意这么一点就行了:每次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是决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可以拿事实证明的,’他说,‘这么一想,干这种事就很有道理了。这就是说,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白费力气,其实是不会的。’”

“这是空谈。”汤姆说,“老是这一套空谈。就拿我弟弟奥尔来说吧。他老在外面找姑娘。此外不管什么事他都不关心。过两天,他就会勾搭上一个姑娘。白天老想着这件事情,一到晚上就去干。什么前进、倒退,或是往旁边走,他都一概不管。”

“当然,”凯西说,“当然。他只是在干他不得不干的事。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坐在外面的那个人拉开了帐篷的门帷。“他妈的,我受不了啦,”他说。

凯西朝外望着他。“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我浑身发痒。像猫儿似的着急。”

“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只不过是心神不定,”那个憔悴的人说。他站起来,走到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向帐篷里看看。“天上有一大块乌云飘过。我看准会打雷。他身上发痒就是因为这个——有电。”他又把头转到外面去了。另外那两个人都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外面。

凯西轻声说:“他们都发痒。那些警察老在说,他们要来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赶出这个县。他们以为我是个头儿,因为我说话说得特别多。”

那张憔悴的脸又向里面看了看。“凯西,把提灯拧熄,快出来吧。出事了。”

凯西把灯头往下拧。火焰低下去,跳了几下,就熄灭了。凯西摸索着走出去,汤姆在后面跟着。“怎么回事?”凯西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你听!”

沉寂中只听见一片蛙声。还有尖厉的蟋蟀声。但是在这些叫声中,也传来了一些别的声音——路上低微的脚步声,堤岸上泥土碎裂的响声,小溪旁边的灌木沙沙的响声。

“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把人都弄糊涂了。真叫人不放心,”凯西安慰他们。“我们都有些紧张。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见吗,汤姆?”

“我听见了,”汤姆说,“真的,我听见了。我想是有些家伙从各方面上这儿来了。我们最好是离开这儿。”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从那桥洞里钻出去——那倒是一条出路。我真不愿意离开我的帐篷。”

“走吧,”凯西说。

他们沿着小溪边悄悄地走过去。黑沉沉的桥洞就在他们前面。凯西弯身钻了进去。汤姆在后面跟着。他们的脚滑到水里去了。他们走了三十英尺远,弧形的桥洞使他们的呼吸发出了回声。后来他们到了桥的另一边,便直起了身子。

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他们在那儿呢!”两只手电筒的光照到他们这几个人身上,光束罩住了他们,刺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你们站着不许动。”这是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就是他。脸上发亮的那个王八蛋。就是他。”

凯西盲目地望着手电的光发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听我说,”他说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你们是在当帮凶,叫人家的孩子饿死。”

“住嘴,你这赤党王八蛋。”

一个矮胖的人走到亮光里来了。他拿着一根白色的新铁锹把。

凯西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那个矮胖子抡起铁锹把打过来。凯西闪避了一下,那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额头,只听骨头咔哒响了一声,凯西便往旁边一歪,倒出亮光外面去了。

“哎呀,乔治。我看你把他打死了。”

“拿电筒照照他,”乔治说。“这王八蛋真活该。”手电筒的光往下照,搜寻了一会儿,便找到了凯西那打破了的头。

汤姆低下头去看了看牧师。手电筒的光掠过那个矮胖子的两条腿和他那根白色的新铁锹把。汤姆悄悄地跳过去,他一把夺到了那根木棒,头一次,他知道没有打中,只打着了一边肩膀,但是第二次,他那狠狠的一击却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等到矮胖子跌倒了,他又在他头上揍了三下。手电筒的光乱晃起来。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叫喊声,还有矮树林里嚓嚓的跑步声。汤姆站在那儿,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随后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头,这一棒是斜着打过来的。他觉得挨了这一棒,就像是触了电似的。接着他就低下身子沿着小溪跑去。他听见后面的啪啦啪啦的脚步声。他忽然转了个向,钻进矮树林,在野葛丛里藏了起来。他悄悄地躺在那里。脚步声走近了,手电筒的光顺着小溪的底下照射着。汤姆从野葛丛里爬上了坡顶。他钻进了果园。他仍然听得见叫嚷的声音和小溪下面追赶的脚步声。他弯下身子,从那锄过的地里跑过去;脚下的土块直打滚。在他前方,他看见那些长在灌溉渠边上围绕着农场的矮树林。他钻进篱笆,从葡萄藤和黑莓丛中侧着身子走过去。接着他又悄悄地躺下,大声地喘着气。他摸一摸麻木的脸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顺着下巴往下直淌。他肚子着地,悄悄地趴了很久,才定下心来。接着他又慢慢地爬过水渠边上。他用冷水洗了洗脸,把蓝衬衫背后的下摆扯下一块,蘸了点水,按在他那打破了的脸和鼻子上。水渗进肉里,有些刺痛和发烧的感觉。

乌云飘过了天空,一片黑暗衬托着天上的繁星。黑夜又沉寂下来了。

汤姆走到水里去,觉得脚不着底。他划了两下,游过水渠,吃力地爬上了对岸。他的衣服在身上贴住了。他一动就发出滴水的声音;他的鞋也唧咕唧咕地直叫。于是他坐下来,脱了鞋,倒出泥浆。他把裤脚管拧干,又脱下上装,也拧干了水。

汤姆看见那些手电筒的光还在公路上一晃一晃地搜索水沟。他穿上鞋,小心地穿过只剩一片残梗的田野。他的鞋再也没有那唧咕唧咕的叫声了。他本能地向满地残梗的田野那一头走去,终于到了那条小道上。他很小心地走近了那些棚舍所在的场地。

一个看守觉得听见了什么响声,便大声喊道:“那是谁?”

汤姆马上倒下去,仆在地下,一声不响,手电筒的光在他上面掠了过去。他悄悄地爬到了乔德家的门口。门上的铰链吱嘎响了一声。妈发出了镇定、沉着而又警觉的声音:

“什么在响呀?”

“是我。汤姆。”

“ ,你快点睡觉吧。奥尔还没回来。”

“他准是找到一个姑娘了。”

“快睡觉吧。”她轻声说,“在那边窗户底下。”

他找到了睡觉的地方,把衣服脱光。他哆嗦地盖上毯子躺下,他那打破了的脸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整个的头痛得直跳。

又过了一个钟头,奥尔才回来。他小心地走近汤姆,踩着了汤姆的湿衣服。

“嘘!”汤姆说。

奥尔低声说:“你还没睡着吗?你怎么弄湿了?”

“嘘!”汤姆说,“明早上告诉你。”

爸翻过身来仰卧着,他的鼾声夹杂着喘息,响遍了全屋。

“你身上冷吧,”奥尔说。

“嘘!快睡觉。”方形的小窗户在整个屋子的黑暗中显出了一块灰色。

汤姆没有睡觉。他那受伤的脸上神经又恢复了感觉,跳动起来,他的颧骨也痛起来了,他那打破了的鼻子又肿又痛,肿胀的地方一跳一跳的,好像把他整个人往上一抛一抛似的。他定睛望着那方形小窗户,看见星星从窗户上方溜下来,慢慢就不见了。每隔一定的时候,他总听见守夜人的脚步声。

后来远处的雄鸡终于叫起来;窗户也渐渐发亮了。汤姆用指尖摸摸他那张肿了的脸,他一动,奥尔便在睡梦中发出呻吟,说起梦话来。

黎明终于来临了。在那些紧靠在一起的棚屋里,有了活动的声音,是折断柴枝的响声和锅子碰响的声音。妈在灰沉沉的光线中忽然坐起来。汤姆看得见她那睡肿了的脸。她向窗户望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掀开毯子,找到了衣服。她依然坐着,只把衣服套在头上,举起双臂,让衣服套到腰上。她站起来,把衣服往下拉,盖住了脚脖子。接着,她小心地打着赤脚,踱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她一面瞪着眼看那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一面用灵活的指头把头发拆散,一股股理齐,再梳成髻子。随后她在胸前交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窗户的光线很分明地照亮了她的脸。她转身从那些床垫当中小心地走过去,找到了提灯。她揭开罩子,把灯芯点着了。

爸翻过身来,对她眨眨眼睛。她说:“爸,你还有钱吗?”

“嗯?有。有一张六毛钱的条子。”

“ ,快起来,去买点面粉和猪油,快点。”

爸打了个哈欠。“也许铺子还没开呢。”

“叫他们开好了。总得让你们吃点东西才行。你们还得出去做工呢。”

爸勉强套上了工装裤,穿上了那件破上装。他懒洋洋地走出门,一面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两个孩子也醒来了,他们从毯子底下像耗子似的张望着。黯淡的光线照遍了全屋,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这种光线是灰白的。妈向那些床垫瞟了一眼。约翰伯伯醒了,奥尔还睡得很酣。她那双眼睛向汤姆转过去。她向他窥探了一会儿,随后就连忙走到他身边去。他的脸又肿又青,嘴唇和下巴上淤结着黑血。打肿了的脸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汤姆,”她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嘘!”他说,“别大声说。我跟人家打了一架。”

“汤姆!”

“我实在忍不住,妈。”

她在他身边跪下。“你又闯祸了吗?”

他过了很久才回答。“是的,”他说,“闯了祸。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藏起来。”

孩子们用两手和两膝爬拢来,瞪着眼睛关切地望着。“他怎么啦,妈?”

“住嘴!”妈说,“去洗脸。”

“我们没肥皂了。”

“ ,用水洗洗好了。”

“汤姆怎么啦?”

“快住嘴。千万别告诉别人。”

他们退着走开,靠着老远的那一面墙蹲下来,知道自己不会再引起注意了。

妈问道:“厉害吗?”

“鼻子破了。”

“我是问这场祸事怎么样?”

“嗐,这场祸可闯得不小!”

奥尔睁开眼睛,望着汤姆。“哎呀,怎么!你闯了什么祸?”

“怎么啦?”约翰伯伯问道。

爸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了。“铺子正好开了。”他把一小袋面粉和一小包猪油放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什么事?”他问道。

汤姆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后躺倒了。“哎呀,我浑身没劲。我马上就告诉你们。让你们大家都知道。孩子们怎么样?”

妈对蜷缩在墙边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你们去洗洗脸吧。”

“不,”汤姆说,“得让他们听听。他们应该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反而会乱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爸急切地问道。

“我就告诉你们。昨天晚上,我出去看看外边究竟为什么那么乱嚷。没想到碰见了凯西。”

“牧师吗?”

“是的,爸。牧师,可是他在领导着人家罢工。他们来抓他。”

爸追问道:“谁来抓他?”

“我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把我们赶到路上的那种家伙。带着铁锹把儿。”他停了一下,“他们把他打死了。打破了他的脑袋。我正在那儿站着。我气极了。夺过那根铁锹把来。”他一面说,一面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一片漆黑,那些手电的光。“我——我用棍子打倒了一个家伙。”

妈在喉咙里憋住了气。爸发呆了。“打死他了吗?”他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气极了。想要把他打死。”

妈问道:“你让人家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看见了的。他们把手电照到我们身上了。”

妈注视着他的眼睛呆看了一会。“爸,”她说,“劈开几只木箱吧。我们该做早饭了。你们得去做工。露西,温菲尔德。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汤姆病了——听见了吗?你们要是说出去——他就会——让人抓去坐牢。听见了吗?”

“听见了,妈。”

“你当心管着他们点儿,约翰。别让他们对人家乱说。”爸把原来盛东西的那些木箱劈开,妈就生起火来。她和着面,把一壶咖啡放在火上煮。木片烧着了,火焰在烟囱里呼呼地响起来。

爸把木箱劈完了。他走到汤姆身边。“凯西——他是个好人。他为什么要管那些闲事呢?”

汤姆闷声闷气地说:“他们是来做工的,原来说是五分钱一箱。”

“我们就是挣这么多钱呀。”

“是的。我们干的事原来是破坏了罢工。他们只给那些人两分半。”

“那连饭也吃不上呀。”

“我知道,”汤姆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罢工的。嗐,我看昨天晚上那些人已经把罢工破坏了。我们今天也许就只能挣两分半呢。”

“嗐,这些王八蛋……”

“是呀!爸。你明白吗?凯西终归还是个——好人。他妈的,我脑子里那个印象老去不掉。他躺在那儿——脑袋打扁了,直往外流血。天哪!”他用手蒙住了眼睛。

“ ,我们怎么办?”约翰伯伯问道。

这时候奥尔已经站起来了。“哼,他妈的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打算离开这儿。”

“不,那可不行,奥尔,”汤姆说,“我们现在少了你可不行。我就需要你帮忙。现在我有了危险。只等我能站起来,我就得走。”

妈在炉子跟前做饭,她歪过头来听着,一边把油放在锅里,等油烧得咝咝响的时候,便把面浆舀进去。

汤姆继续说:“你得留下来才行,奥尔。你得照顾卡车。”

“ ,我不喜欢干这个。”

“没法呀,奥尔。这是你的亲人。你能帮助他们。我是要连累他们的。”

奥尔愤愤地咕噜着。“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到汽车行去找个工作。”

“往后再说吧,也许可以。”汤姆的眼光从他身上望过去,看见罗莎夏躺在床垫上。她的眼睛很大——睁得圆圆的。“别着急,”他向她喊道,“你别着急。今天想办法给你弄点牛奶来。”她慢慢地眨眨眼,没有回答他。

爸说:“我们得知道实情才行,汤姆。你究竟打死了那个家伙没有?”

“我不知道。那时候天很黑。又有人打了我一棍。我不知道。我希望是打死了。但愿我打死了那个王八蛋。”

“汤姆!”妈嚷道,“别这么说。”

小道上传来了许多汽车慢慢开动的响声。爸走到窗口前,朝外面望了一下。“有一大批新工人来了。”他说。

“我想他们准是把罢工破坏了,”汤姆说,“我想你们就要开始挣两分半了。”

“可是你尽管拼命干,也吃不上饭呀。”

“我知道,”汤姆说,“吃风刮掉的桃子吧。这也可以塞饱肚子。”

妈翻一翻生面团,把咖啡搅动了一下。“听我说,”她说道,“今天我买些玉米面。我们吃玉米粥。只等攒下了买汽油的钱,我们就搬走。这可不是个好地方。我也不愿意汤姆一个人流落在外面。那可不行。”

“这么办不行,妈。我告诉你,我只能使你们受连累。”

她的下巴绷得很紧。“我们就得这么办。喂,快来吃,吃完好去干活。我洗洗脸马上就来。我们得挣点钱才行。”

他们吃的煎面团太烫了,烫得放进嘴里还在咝咝地响。咖啡被端了下来,倒在各人的杯子里,大家又喝了一些。

约翰伯伯对着他的盘子摇摇头。“看样子我们离不开这个地方。我想这准是我的罪过。”

“嗐,别说了!”爸说,“我们可没工夫谈你的罪过。快走。我们快去干活吧。孩子们,你们也来帮忙。妈说得对。我们得离开这儿才行。”

他们走了以后,妈拿着一只盘子和一只杯子走到汤姆身边。“你还是吃点才好。”

“我不能吃,妈。我痛得要命,不能嚼。”

“试试看吧。”

“不行,我不能吃,妈。”

妈在他的床垫边上坐下来。“你得告诉我,”妈说,“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得弄明白才行。凯西干什么来着?他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他只是站在那儿,有几支手电筒照在他身上。”

“他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汤姆说:“记得。凯西说:‘你们没有权利叫人饿死。’那个矮胖子就骂他是赤党王八蛋。凯西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那家伙就狠狠地打了他。”

妈低头望着地上。她把两只手扭在一起。“他就是这么说的吗——‘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是的!”

妈说:“可惜奶奶听不到这句话了。”

“妈——我当时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不觉就干了,连想都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干。”

“你做得对。我巴不得你没有这么干。我巴不得你不在场。可是你干的事是应该的。我找不出你的错来。”她走到炉子跟前,把一块布蘸在洗盘子的热水里。“喂,”她说,“把它敷在脸上吧。”

他把那块热腾腾的布敷在鼻子和脸庞上,觉得太烫,畏缩了一下。“妈,今晚上我打算逃跑。我不能使这件事连累一家人。”

妈气冲冲地说:“汤姆!有许多事我都不懂。但是你走掉了是不会使我们安心的。那只能弄得我们更伤心。”随后她又接着说下去:“从前我们自己有块地。那时候我们家是有个范围的。老的去世,小的又生出来,我们始终是一体——我们始终是一家——完整的、自由自在的一家。现在我们再也不那么自由自在了。我简直想不通。我们没法子自由自在了。奥尔——他老是胡思乱想,一心要独自去找出路。约翰伯伯一直是勉强撑着。爸失去了他的地位,再也不算是一家之主了。我们这一家散了,汤姆。现在已经不像一个家了。还有罗莎夏——”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看见女儿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快生孩子了,也没个家。我不知怎么办。我一直在尽力把这个家撑持下来。温菲尔德——老像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愈来愈野了,露西也是一样——简直像野兽一样。什么依靠都没有了。别走吧,汤姆。留在家里帮帮忙吧。”

“好吧,”他疲倦地说,“好吧。其实我是不应当留下的。我知道。”

妈走到洗碗的盆子跟前,把那些铁盘洗净擦干。“你还没睡觉吧。”

“没睡过。”

“ ,那你快睡吧。我看见你的衣服湿了。我来把它晾在炉子旁边烤干。”她把事情做完了。“我现在去了。我也去摘桃子。罗莎夏,要是有谁来,就说汤姆病了,听见吗?别让谁进来。听见吗?”罗莎夏点点头。“我们中午就回来。睡一觉吧,汤姆。也许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离开这儿。”她急忙走到他跟前。“汤姆,你不会溜出去吧?”

“不会,妈。”

“靠得住吗?你一定不会走掉吗?”

“不会的,妈。我留在这儿就是了。”

“好。记住,罗莎夏。”她走出去,随手把门关得紧紧的。

汤姆一动不动地躺着——随后一阵昏睡的浪潮把他掀到了昏迷状态的边缘,然后又慢慢地把他带回原处,再把他掀起来。

“喂——汤姆。”

“嗯?什么事!”他惊醒了。他望着对面的罗莎夏。她那双眼睛里闪出憎恨的光来。“什么事?”

“你杀人了吧!”

“是的。别这么大声嚷。你要叫人家听见吗?”

“我怕什么?”她嚷道,“那位太太告诉过我。她说犯了罪要有报应。她告诉过我。我想生个好孩子,还有什么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好东西。牛奶也喝不成。”她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嗓门。“现在你又杀了人。这么一来,我生出来的孩子还会好得了吗?我知道——会成个怪胎——怪胎!我从来没跳过舞。”

汤姆爬了起来。“嘘!”他说,“你这么嚷,人家会进来呀。”

“我不管。我会生个怪胎!我可没跳过什么搂抱舞。”

他走近她身边。“别嚷。”

“你走开。你这已经不是头一次杀人了。”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脸上涨得通红。她的话含含糊糊。“我看都不要看你。”她用毯子盖住了头。

汤姆听到了一阵哽住喉咙的、闷住的哭声。他咬住下唇,定睛望着地板。然后他走到爸的床边。床垫边上,有一支又长又重的来福枪放在底下,那是一支扣扳机的38口径温彻斯特枪。汤姆拿起枪来,退开枪膛,看见里面装着子弹;他又试了试枪机。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床垫上。他把枪放在身边的地板上,枪托朝上,枪筒朝下。罗莎夏的声音低下来,成了微弱的呜咽。汤姆又躺下来,把身子盖好,他用毯子遮住他那张肿脸,留了一个小小的透气的孔道。他叹着气说:“天哪,哎,天哪!”

外面有一队汽车开过,还有些说话的声音。

“多少人?”

“只有我们——三个。给多少工钱?”

“你到二十五号房子去。号数就在门上。”

“知道了,先生。给多少工钱?”

“两分半。”

“唉,真糟糕,那连饭也吃不成呀。”

“我们就出这个价钱。有两百人从南边来了,都愿意挣这个工钱。”

“可是,天哪,先生!”

“走吧。干就干,要么就滚蛋。我没工夫跟你废话。”

“可是——”

“听见吗?工钱又不是我定的。我不过是查点查点人数,放你们进来。你愿意干就干。不干就回去。”

“二十五号吗,你说?”

“是的,二十五号。”

汤姆在他的床垫上朦胧地睡着了。屋子里有一点悄悄的响声惊醒了他。他伸手摸到那支枪,紧紧地握住了枪柄。他把脸上盖的东西掀开。罗莎夏站在他的床垫旁边。

“你要干吗?”汤姆问道。

“你睡吧,”她说,“你只管安心睡好了。我来守门。谁也不许进来。”

他打量一下她的脸色。“好吧,”他说,于是他又用毯子把脸盖住了。

天色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妈回到了棚屋。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先敲敲门,才说:“是我,”为的是不叫汤姆着慌。她推开门,带着一袋东西进来。汤姆醒了,在床垫上坐起来。他的伤口已经干了,绷得很紧,因此没有破的皮肤显得亮晃晃的。他的左眼几乎像是闭着的一样。“我们出去以后,有人来过吗?”妈问道。

“没有,”他说,“没有谁来。我听见他们又把工价减低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有些人在外面谈。”

罗莎夏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望着妈。

汤姆用大拇指指着她。“她刚才乱嚷起来,妈。她觉得一切的祸都是对她的报复。我既然惹得她这么烦躁,那我还是走了才好。”

妈向罗莎夏转过脸去。“你在干什么?”

女儿怨恨地说:“尽碰着这种倒楣事,我怎么会生得出一个好娃娃呢?”

妈说:“小声点!你先住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这也难怪你,可是你得闭住嘴才行。”

她又转回头来,对汤姆说:“别管她,汤姆。怀了孩子实在难受得要命,我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滋味。快生孩子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好像箭似的射到你心上来,别人说的话好像句句都是侮辱你,什么都好像在跟你作对。你别放在心上。这不能怪她。她的心情就是这样。”

“我并不愿意叫她伤心。”

“小声点!不许再说了。”她把她的口袋放在冰冷的炉子上。“简直没挣到什么钱,”她说,“我跟你说过,我们要离开这儿。汤姆,你想法弄点柴火来。不行——你不能动。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一只木箱了。把它砸开吧。我叫他们那些人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拾点柴火。我们要吃玉米粥,还要放点糖。”

汤姆站起来,把那最后的一只木箱踩碎了。妈在炉子的一头小心地生起火来,只让火焰通过一个炉孔。她盛满了一壶水,放在火上。水壶让火焰直接烧着,便咕咚咕咚地响起来,还咝咝地冒气。

“今天摘了多少?”汤姆问道。

妈把一只杯子伸进她那盛玉米面的袋子。“我不愿意谈这个。今天我想起他们从前多么爱说笑话。现在这样我可不喜欢,汤姆。我们再也不说笑话了。现在说起笑话来,也总是些无聊的、哭笑不得的笑话,一点也没趣味。今天有人说:‘经济萧条已经过去了。我看见一只长耳兔,没人追它。’另外有个人说:‘并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大家没工夫打长耳兔了。你得把它捉来,挤了奶,就把它放掉。你看见的那只大概就是挤干了奶的。’我就是这个意思。这种笑话并不怎么有趣,还不如从前约翰伯伯开的那个玩笑好。他叫一个印第安人信了教,把他带到家里来,那个印第安人把口袋里的豆子吃得精光,还把约翰伯伯的威士忌酒偷着跑了。汤姆,你拿一块布蘸点凉水,敷在脸上吧。”

天色更加暗了。妈把提灯点亮,挂在一颗钉子上。她添旺了火,把玉米面慢慢地倒在热水里。“罗莎夏,”她说,“你能把这玉米粥搅一搅吗?”

外面有一阵啪哒啪哒的跑步声。门被冲开了,砰的一声碰在墙上。露西跑了进来。“妈!”她喊道,“妈!温菲尔德晕倒了!”

“在哪儿?告诉我!”

露西喘着气说:“脸色发白,晕倒了。吃的桃子太多,泻了一整天。刚才晕倒的。脸色发白!”

“你带我去!”妈吩咐道,“罗莎夏,你看好玉米粥。”

她跟露西出去了。她跟着小女儿,吃力地顺着小道跑。在黄昏中,三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当中的那个抱着温菲尔德。妈跑到他们跟前。“是我的孩子,”她喊道,“交给我吧。”

“我替你抱着吧,大嫂。”

“不,还是交给我吧。”她抱起那孩子往回走;随即她又清醒过来。“谢谢你们,”她对那三个人说。

“别客气,大嫂。这孩子身体弱得很。看样子好像是肚里有虫。”

妈急步跑回来,温菲尔德一身发软,在她怀里耷拉着。妈把他抱到屋里,跪下来,把他放在一条床垫上。“告诉我。你怎么啦?”她问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摇一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露西说:“我告诉你了,妈。他泻了一整天。一会儿泻一回。桃子吃得太多了。”

妈摸摸他的头。“没有烧。可是他脸色发白,困极了。”

汤姆走过来,取下提灯。“我知道,”他说,“他饿坏了。没力气。买一听牛奶,给他喝喝吧。把牛奶掺在玉米粥里给他喝。”

“温菲尔德,”妈说,“你觉得怎样,告诉我吧。”

“头晕,”温菲尔德说,“简直晕得团团转。”

“没见过泻得这么厉害的,”露西神气十足地说。

爸、约翰伯伯和奥尔走进屋来。他们都捧着许多柴枝。他们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炉子旁边。“什么事?”爸问道。

“温菲尔德病了。他得喝点牛奶。”

“我的天哪!我们大家都得吃东西呀!”

妈说:“今天我们挣到多少?”

“一块四毛二。”

“ ,你快去买一听牛奶来给温菲尔德喝。”

“他怎么会病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是病了。快去!”爸咕噜着走出门去。“你在搅玉米粥吗?”

“是的。”罗莎夏为了要证明她在干,就搅得更快了。

奥尔抱怨道:“我的天,妈!我们一天干到黑,难道就光吃点玉米粥吗?”

“奥尔,你知道我们打算离开这儿。我们挣来的钱都得留着买汽油。你知道吧。”

“可是,哎呀,妈!要干活,就得吃肉呀。”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她说,“我们有件顶要紧的事情,得先把它对付了才行。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吧。”

汤姆问道:“是不是为了我?”

“我们吃完了再谈吧,”妈说,“奥尔,我们剩下的汽油还够开一段路,是不是?”

“油箱里还有四分之一,”奥尔说。

“我希望你快告诉我,”汤姆说。

“等一等,往后再谈。”

“喂,玉米粥老得搅动,不能停手。我来煮点咖啡吧。你们可以搁点糖在粥里或是咖啡里。两样都搁糖,那可不够。”

爸拿着一听细高罐头装的牛奶回来。“一毛一,”他恨恨地说。

“好了!”妈接过那听牛奶,把它戳开了。她让那很浓的奶汁流到一只杯子里,递给汤姆。“拿给温菲尔德。”

汤姆跪在床垫旁边。“来,你喝点这个。”

“我不能喝。我喝了全会吐掉。别管我吧。”

汤姆站起来。“他现在喝不下,妈,等一会儿吧。”

妈把那只杯子拿去放在窗台上。“你们谁都别动它,”她警告道,“这是给温菲尔德喝的。”

“我没喝过牛奶,”罗莎夏沉着脸说。“我该喝一点。”

“我知道,可是你还能站得稳。这小东西却躺下了。玉米粥很稠吧?”

“是的。快要搅不动了。”

“好了,我们吃吧。糖在这儿,每个人大约有一调羹。放在粥里或是咖啡里都行。”

汤姆说:“我倒喜欢在粥里放点盐和胡椒。”

“搁盐倒随你的便,”妈说,“胡椒可用完了。”

木箱全都烧掉了。一家人都坐在床垫上吃玉米粥。他们盛了又盛,后来差不多把锅子舀光了。“留点儿给温菲尔德吧,”妈说。

温菲尔德坐起来喝了牛奶,马上就嘴馋起来了。他把那只熬玉米粥的锅子夹在两腿之间,吃完了剩下的粥,又把锅边上结的粥皮也刮下来。妈把牛奶罐头里剩下的奶倒在一只杯子里,悄悄地递给罗莎夏,叫她在角落里偷偷地喝。她把热腾腾的黑咖啡倒在几只杯子里,递给大家。

“现在你说说打算怎么办吧?”汤姆问道。“让我听听。”

爸不安地说:“我看别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听见才好。叫他们出去好不好?”

妈说:“不。他们虽然还不是大人,可得叫他们说话做事像大人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露西——你和温菲尔德可不许把你们听到的话说出去,要不就把我们全毁了。”

“我们不会说的,”露西说,“我们是大人了。”

“ ,那就不做声好了。”一杯杯的咖啡放在地板上。提灯里那一道又短又粗的火焰,像一只粗短的蝴蝶的翅膀似的,在墙壁上投射了一片暗淡的黄色。

“现在你说吧,”汤姆说。

妈说道:“爸,你说吧。”

约翰伯伯出声地啜着他的咖啡。爸说:“ ,你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把工钱减低了。有一大批新来的摘桃子的工人,他们饿得要命,只要有面包吃,就肯摘。你找到一棵桃树,别人却抢了先。所有的果子马上就会摘光。只好另外找一棵树。我看见有人吵架——一个人说那是他的树,另一个人也要在那棵树上摘。这批人是从埃尔森特罗那么老远招来的。都饿得要命。为了一块面包,一天干到黑。我对那个点验员说:‘两毛半一箱,我们干不了,’他就说:‘那么,就请便吧,你们尽管走。这些人可以干。’我说:‘他们吃饱了,也就不肯干了。’他就说:‘见鬼,还不等到他们吃饱,我们这些桃子早就通通摘完了。’”爸住了口。

“真邪气,”约翰伯伯说,“据说今天晚上还有两百多人要来。”

汤姆说:“真的吗!可是还有一件事怎么了?”

爸沉默了一会儿。“汤姆,”他说,“看来好像是你干的。”

“我想大概是。还没弄清楚。不过我觉得是这样。”

“大家似乎是不大爱谈别的事,”约翰伯伯说,“他们派出了一队队的警察,还有人说要用私刑处死那个凶手——当然是说等他们把那家伙捉到的时候。”

汤姆瞟过眼去看看那两个瞪着大眼睛的孩子。他们难得眨一眨眼睛。他们仿佛惟恐一眨眼睛,就会漏听掉什么事情似的。汤姆说:“ ——干这件事情的人,他是在人家打死了凯西之后才干的。”

爸插嘴道:“他们的说法却不是这样。他们说是他先动手的。”

汤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他们放出话来,鼓动大家反对我们这些人。这是我听见人家说的。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说要捉拿那个人。”

“他们知道他像什么样儿吗?”汤姆问道。

“ ——不大清楚——可是我听说,他们觉得他是受了伤的。他们认为——他会……”

汤姆慢慢地举起手来,摸摸他那破了的脸庞。

妈嚷道:“他们说得不对!”

“你放心,妈,”汤姆说,“他们瞎猜一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存心跟我们作对,反正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妈从昏暗的灯光里窥探汤姆的脸,特别注意看他的嘴唇。“你答应过了,”她说。

“妈,我——这个人也许应该走开。要是——这个人干错了一件事,他心里也许会想:‘好吧,那我就自作自受吧。我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担当。’可是这个人并没把事情做错。他好比弄死了一只黄鼠狼,并不会觉得那是什么过错。”

露西插嘴道:“妈,我和温菲尔德都知道了。他不必老给我们说什么这个人那个人。”

汤姆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个人并不打算让人绞死,因为他往后还要再干这种事呢。可是他也不肯让自己家里人受连累。妈——我非走不可。”

妈用手指捂住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不能走,”她说,“到别处去是藏不住的。谁也信不过。可是家里的人是靠得住的。我们可以把你藏起来,我们可以照顾你的饮食,让你的脸慢慢好起来。”

“可是,妈……”

她站了起来。“你别走。我们带你走好了。奥尔,你把卡车倒开到门口来。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我们放一个床垫在底下,汤姆赶快爬上去,我们再拿一个床垫叠起来,做成一个洞,他就可以躲在那个洞里,然后我们再在四面堆起东西来,把那个洞挡住。他可以从一头透气。别争了。我们就这么办吧。”

爸抱怨道:“男人家好像再也没有说话的资格了,她真是个泼辣货。往后我们住定了,我要揍她一顿才行。”

“到那时候再说吧,”妈说,“打起精神来,奥尔。天色够黑的了。”

奥尔走出去,到了卡车跟前。他把这个东西打量了一下,随即倒开着退到台阶前面。

妈说:“赶快!把床垫放好!”

爸和约翰伯伯把一个床垫从卡车的后门搬上车去。“再把那个搬上去吧。”他们又把另一个床垫甩上去。“好了——汤姆,你跳上去,钻在底下。赶快。”

汤姆连忙爬到车上,再躺下来。他把一个床垫铺平了,再把另一个拉到自己身上。爸把上面那个床垫两边朝下弯起来,使它做成拱门状,盖住了汤姆。他可以从卡车的边架看见外面。爸、奥尔和约翰伯伯迅速地把行李装上卡车,把一些毯子堆在汤姆的洞穴上面,两边摆上一些水桶,又把最后的一张床垫放在后面。深锅、浅锅和换洗衣服都乱七八糟地放在车上,因为盛这些东西的木箱已经烧掉了。他们快把行李装齐的时候,一个看守背着滑膛枪走近前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打算上别处去,”爸说。

“为什么?”

“ ——人家给我们找到了工作——挺好的工作。”

“真的吗?在什么地方?”

“ ——在青草镇那边。”

“让我来检查检查吧。”他把手电筒照到爸的脸上,又照了照约翰伯伯和奥尔的脸。“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一起吗?”

奥尔说:“你是说那个搭揩油车的家伙吗?那个脸色发白的矮小个子吗?”

“是呀。我想他是那个样子。”

“我们是来的时候在路上让他搭车的。今早上减了工钱的时候,他就走掉了。”

“再说说,他是什么模样?”

“矮个子。脸色发白。”

“今早上他脸上有伤痕吗?”

“我一点也没看见,”奥尔说,“汽油泵现在卖油吗?”

“卖,一直到八点。”

“上车吧,”奥尔喊道,“我们要想在天亮以前赶到青草镇,那就得赶快。坐在前面吧,妈?”

“不,我要坐在后面,”她说,“爸,你也坐在后面吧。让罗莎夏跟奥尔和约翰伯伯坐在前面好了。”

“把那张工钱条子给我,爸,”奥尔说,“我要想法买点汽油,找点零钱。”

看守望着他们顺着小道开过去,向左转弯,开到了汽油泵旁边。

“添两加仑。”奥尔说。

“你们去的地方不远吧。”

“不远。我把这张工钱条子给你,可以找点零钱吧?”

“ ——那恐怕不行。”

“你瞧,先生,”奥尔说,“我们要是今晚上能赶到,就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要是赶不到,那就要错过机会了。请你做做好事吧。”

“好吧。你在条子上签个字,算给我吧。”

奥尔下了车,从那辆哈得逊卡车的车头绕过来。“我当然要签字,”他说。他旋开了水箱盖子,灌满了水。

“你说要两加仑,是不是?”

“对,两加仑。”

“你们往哪边去?”

“往南去。我们找到工作了。”

“真的吗?工作可是难得呀——固定的工作。”

“我们有个朋友,”奥尔说,“给我们找好了工作,只等着我们去。好吧,再见。”卡车掉转头,颠簸着开过那条土路,开到大路上了。微弱的车灯一路晃动着,右边的车灯因为线路接触不好,老是忽明忽灭。每逢车身跳一下,车底散置着的锅子和盘子就乒乒乓乓地响起来。

罗莎夏低声地呻吟着。

“不舒服吗?”约翰伯伯问道。

“是的!老是不舒服。巴不得在一个清静地方好好坐一坐。我真后悔不该离开家乡,到这地方来。我们要是在老家,康尼就不会走掉。他会学好一种本事,找到一个职业。”奥尔和约翰伯伯都没有答理她。他们一听她说到康尼,就觉得很难受。

在农场的白漆大门口,有个看守走到卡车旁边。“你们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是的,”奥尔说,“往北去。找到工作了。”

看守把手电筒照到卡车上,又往车篷里照了一下。妈和爸呆呆地望着那道亮光。“好吧。”看守把大门推开了。卡车向左转了弯,一直向一〇一号那条南北大公路开去。

“我们上什么地方去,你有主意吗?”约翰伯伯问道。

“没有,”奥尔说,“只不过是瞎跑,他妈的,真叫人跑腻了。”

“我快生了,”罗莎夏带着要挟的口气说,“最好能找个好地方给我住下。”

初降的霜冻使夜里的空气有些寒冷了。路边果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妈在车上的行李上坐着,背靠着边栏,爸坐在妈的对面。

妈喊道:“你好吧,汤姆?”

后面传来了他那闷沉沉的声音。“这里闷得很。我们完全开出农场的地界了吗?”

“你当心点,”妈说,“也许还会有人叫我们停车。”

汤姆把他那个洞掀开了一边。在卡车上的朦胧暗影中,那些锅子乒乒乓乓地响着。“我随时可以把它拉下来,”他说,“我不愿意老在这底下藏着。”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歇一歇。“哎呀!天冷起来了,是不是?”

“有黑云了,”爸说,“有人说冬天要到得早呢。”

“是从松鼠在树上做的窠来看呢,还是从草籽来看?”汤姆问道。“真是,从什么都能看出天气的变化。我想一定有人能从一条旧裤子推测天气呢。”

“我不知道,”爸说,“反正我觉得冬天快到了。要知道这儿的天气变化,非在这儿住长了不可。”

“我们往哪边走?”汤姆问道。

“我不知道。奥尔是往左边拐的弯。他好像是往我们来的那条路上开回去。”

汤姆说:“究竟走哪条路好,我也不敢说。只觉得我们要是走公路干线,就容易碰到警察。他们一看我这副脸,马上就会把我抓去。也许我们应该走小路才好。”

妈说:“在后面敲一敲。叫奥尔停车吧。”

汤姆用拳头敲敲前面的挡板;卡车便在路边停住了。奥尔下了车,走到后面来。露西和温菲尔德从毯子底下向外偷看着。

“什么事?”奥尔问道。

妈说:“我们得商量商量该怎么办。也许我们应该顺小路走才好。汤姆这么说。”

“这是为了我这张脸,”汤姆解释道,“谁都看得出。随便哪个警察都会把我认出来。”

“ ,你要往哪边去呢?我想往北去。我们原来在南边。”

“对,”汤姆说,“你只要在小路上开就行了。”

奥尔问道:“停下车来睡一觉,明天再走好吗?”

妈连忙说:“别忙。再开远一点吧。”

“好吧。”奥尔回到他的座位,继续向前开去。

露西和温菲尔德又把头蒙起来。妈喊道:“温菲尔德好了吗?”

“他全好了,”露西说,“他睡过一觉呢。”

妈靠在卡车的边栏上。“好像做贼似的,老让人家在后面追,真不是个滋味。我心里真有点难受。”

“谁都难受,”爸说,“不管是谁。今天人家打架,你看见了吧。人到这儿就变了。从前在那官办的收容所里,我们并不难受呀。”

奥尔向右转,开到了一条石子路上,黄色的车灯在路面上颤动着。现在已经看不见果树了,遍地都是棉花。他们在棉花地里往前行驶了二十英里,沿着乡间的小路东拐西拐,那条路跟一条有矮树林的河并行,后来从一座混凝土的桥上转过去,又沿着那条小河的对岸前进。走了一阵之后,车灯在河边照出了一排红色大货车,都是卸了轮子的;路边有一块大木牌上写着:“招雇摘棉工人。”奥尔把车子开慢了一些。汤姆从卡车的边栏往外窥探。走过了那些大货车约有四分之一英里之后,汤姆又在车上敲一敲。奥尔在路旁停下来,下了车。

“这回又是什么事?”

“把发动机关了,爬到这上面来吧,”汤姆说。

奥尔回到驾驶座上,把车子开到干水沟里,把车灯和发动机一齐关上。接着走出驾驶室,从车后的挡板上爬上去。“好了,”他说。

汤姆从那些锅子上面爬过去,跪在妈面前。“瞧,”他说,“木牌上说他们要招摘棉花的工人。我看见那块木牌了。我一直都在考虑,怎样才能跟你们在一起,又不给你们惹祸。等我的脸好了,那也许就不要紧,现在可不行。你们看见后面那些卡车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里面。也许那儿有工作。你们就到那儿去干活,住在一辆汽车里,好不好?”

“你怎么办呢?”妈问道。

“ ,你看见那条满是矮树的小溪吧。我可以藏在那些矮树里,不给人家看见。到了晚上,你们可以送点东西来给我吃。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干沟。我也许可以在那儿睡觉。”

爸说:“哎,我真想摘摘棉花!那边有工作,我知道。”

“住在那些汽车里也许挺不错吧,”妈说。“又清爽,又干燥。你想那边的矮树够你藏身的吗,汤姆?”

“当然够。我留心看过。我可以收拾一个小地方,藏起来。等我脸上一好,我就出来了。”

“你会长个很大的疤,”妈说。

“怕什么!谁都有疤呀。”

“从前我一天摘过四百磅,”爸说,“不消说,那是赶收成好。要是我们大家来摘,总可以挣点钱吧。”

“还可以买点肉吃吃,”奥尔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开回那儿去,在卡车上睡到天亮,”爸说,“早上就可以找到工作了。我在黑地里也看得见那些棉桃呢。”

“汤姆怎么办?”妈问道。

“你们且不要顾我,妈。我带上一条毯子就行了。开回去的时候,你们注意看看。有一条挺干净的干沟。你们给我送点面包、土豆或是玉米粥,就放在那儿好了。我自己会来拿。”

“好!”

“我看这个主意倒不错,”爸说。

“的确是个好主意,”汤姆也坚持着说,“等我的脸好一点,我也出来摘棉花。”

“ ,好吧,”妈表示同意,“不过你可别冒失。暂时千万别让人家看见。”

汤姆爬到卡车背后。“我只带这条毯子去就行了。往回开的时候,你注意那条干沟吧,妈。”

“当心,”她央求道,“你要当心呀。”

“你放心吧,”汤姆说,“我一定当心。”他翻过车后面的挡板,下了车,往那干沟下面走。“再见,”他说。

妈眼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模糊下去,终于在小溪的矮树林中消失了。“天哪,但愿平安无事,”她说。

奥尔问道:“你要我现在就把车子开回去吗?”

“是呀,”爸说。

“开慢点,”妈说,“我要看清楚他说的那条干沟在哪儿。我得看清楚才行。”

奥尔在那条狭窄的路上倒来倒去,才把卡车掉过头来。他慢慢地开回那排大货车旁边。卡车的车灯照亮了那些搭到宽阔的车门上的踏板。车门都是黑沉沉的。夜里没有人走动。奥尔把车灯关上了。

“你跟约翰伯伯从后面爬上去,”他对罗莎夏说。“我就在车座上睡吧。”

约翰伯伯扶着那大肚子的姑娘从车尾的挡板爬上去。妈把那些锅子堆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一家人就在卡车后面紧紧地挤在一起躺着。

一辆大货车里有个娃娃哭了,哭声又长又尖。一只狗喷着鼻子,嗅东嗅西地跑出来,绕着乔德家的卡车慢慢地打转。河底下传来了淙淙的水声。

(1)  j·p·摩根(1837—1913),美国金融家、铁路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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