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斯克斯的故事(续)(2/2)
我父亲一直将我送到海边。他双手合十放在我头顶,为我祈福,同时对我说道:“哦,我的儿子,你就要看到布兰切了。当年她有倾城之貌,是个可以为你父亲带来荣耀和幸福的丽人,但那都是旧话了。你会看到的,必将是随岁月老去、被赎罪生活摧残的容颜。可是,既然她的错已经得到她父亲的原谅,那为何长久以来她一直念念不忘呢?至于我,我对她从不曾有过半点怨恨。虽然说我没有在更光荣的岗位上为国王效忠,但这四十年来,我一直在这海边的山城里,为一些善良的人造福。他们认为,布兰切是自己的恩人。关于她的美德,他们全都听说过,因此个个为她祈福。”
此时,我父亲已哽咽难言,无法继续说下去。休达全城的百姓都来为我送别。每个人的眼中都透着不舍的伤感,但同时也夹杂着喜悦,因为他们都为我命运的转变感到高兴。
我上了船,第二天抵达阿尔赫西拉斯。然后,我从这座港口出发,来到科尔多瓦,接着在安杜哈尔过夜。安杜哈尔那个客栈的老板对我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幽灵故事,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在他那里过夜后,第二天一大早又上路了。我有两个随从,一个走在我前面,一个跟在我后面。一想到去了马德里就可能无暇再投入工作,我便感到恐慌,于是掏出笔记本,做起一些我体系里独有的运算。我骑着头骡子,它那匀速、缓慢的步伐使我能从容地涂涂写写。我也不清楚自己以这种方式前行了多久。但突然间,我的骡子停了下来。我发现,我来到一座吊着两具尸体的绞刑架下,而那两个死人仿佛正向我扮着鬼脸,吓得我毛骨悚然。我抬头向四周观看,那两个随从已不见踪影。我高喊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并没有现身。我决定顺着眼前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夜幕降临时,我来到一个客栈。这是个造得很讲究、占地宽广的大客栈,但已经废弃,一片荒凉败落的景象。
我把骡子拴在马厩里,然后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留着别人吃剩下的晚饭,有一块山鹑肉做的馅儿饼,一点面包,还有一瓶阿利坎特葡萄酒。离开安杜哈尔后我就一直没吃过东西,我觉得,我既然有进食的需求,那我就有权吃这块肉饼,何况它现在已成了无主之物。此外我还口干舌燥,我于是赶紧灌了点阿利坎特酒止渴。但或许是我喝得太猛了,酒很快就上了头,等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为时过晚。
房间里有张挺干净的床。我脱掉衣服,躺下去就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在惊颤中醒来。我听到钟声,是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声。我想,附近恐怕是有座修道院,于是计划第二天去看一看。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我以为是我的随从来了。但实际情况让我惊讶不已,因为进来的是我姨妈安东尼娅和她的女仆玛丽卡。玛丽卡提着盏带有两支蜡烛的灯笼,而我姨妈手里拿着个本子。
“我亲爱的外甥,”她对我说道,“您父亲派我们把这份材料交给您,他说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
我接过本子,看到封面上写着个标题——“对化圆为方问题的论证”。我知道,我父亲从未关心过这个无聊的问题。打开本子后,我更是由惊转怒,因为我看到,这个所谓的化圆为方的解法,只不过是迪诺斯特拉图[2]的割圆曲线;整个论证步骤确实出自我父亲的手迹,但他的天才一丝一毫也没有体现出来,因为那些所谓的论证无非是一堆可怜的谬证。
此时我姨妈提醒我说,这客栈里仅有的一张床被我占了,我必须允许她在我身边休息。我正为父亲犯下如此鄙陋的错误而痛苦不堪,所以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机械地给她让出了位置。然后玛丽卡也在我脚边躺下来,并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
我重新看起那篇论文。或许是阿利坎特酒的酒劲还没过,又或许是我的眼睛中了魔法,总之,不知为何,这些论证在我看来不再像原先那么糟糕。读第三遍时,我已经被完全说服了。我一页页地翻看着,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系列精妙无比的推论,可以将任何圆弧转换为直线,转换为正方形,总之,化圆为方的难题,就这样通过基础几何学的法则被解决了。眼前的一切让我狂喜,让我惊讶,让我头晕目眩,我不禁叫道:“是的,我父亲完成了最伟大的发现!”
“好吧,”我姨妈说道,“那么,为了我付出的辛劳,请您拥抱我一下,我可是从海的那一头将这份材料带给您的。”
我抱住她。
“那么我呢?”玛丽卡对我说道,“我难道没有渡海吗?”
我只好也将她抱在怀里。
与我同床的这两位女伴紧紧抱着我不放,简直让我无法挣脱。但我其实根本不想这样,因为突然间,我感到内心里萌发出一些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应,尽管这些感应极为细微,几乎难以觉察。在我身体表面的所有部位,尤其是接触到那两个女人的部位,也出现一种全新的感觉,让我联想到光滑曲线的某些属性。我想为我感知到的一切找个合理的解释,但我的头脑再也理不出任何一条思路。最后,我的种种感觉不断放大,仿佛成了个趋向于无穷大的递增序列。后来,我就睡着了;再后来,我在之前经过的那个绞刑架下醒过来,就是那个有两个吊死鬼冲我做鬼脸的绞刑架。
以上就是我的人生故事,我漏讲的只有我的体系,也就是说,对这个世界的普遍秩序,我是用什么方式应用我的运算进行解释的。不过,我希望能花一天时间给诸位大致讲一讲,特别是这位美丽的女士,我觉得,在她这个性别的人当中,她对几何学的兴趣是不同寻常的。
对于这样的夸奖,利百加再三表达谢意,她随后问贝拉斯克斯,他姨妈带给他的那本本子现在怎么样了。
“女士,”他回答她说,“在吉普赛人给我带回来的那些材料里,我并没有找到那本本子,这让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毫不怀疑,再看到这篇所谓的论文时,我必然会找出其中的谬误之处。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当时不够冷静,阿利坎特酒,那两个躺在我床上的女人,还有我难于抵抗的睡意,可能这种种原因综合在一起,才让我出现了犯错的情况。但最让我惊讶的一点是,这篇论文的确出自我父亲之手,特别是写数字的那种方式,绝对是他独有的。”
听到贝拉斯克斯说他难抵睡意,我暗中吃了一惊。我认为,他在克马达店家喝的阿利坎特酒,应该和我第一次见到两位表妹时她们给我喝的液体一样,被人动过手脚,而那次在地下洞穴里,我被逼喝下的所谓毒药,很可能也是类似的催眠药水。
众人各自散去。我躺在床上,思绪不断,用各种合乎自然情理的方式,尽可能为我所遭遇的一切找出解释。在反复的推理过程中,睡意突然袭来,我进入了梦乡。
[1] 译注:当时仅次于部长和国务秘书的高级官吏,部里的事务一般由他们负责总管。
[2] 原注:迪诺斯特拉图(dostrat),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数学家,柏拉图学院的成员。他根据帕普斯定理,借用希庇亚斯的割圆曲线,来证明化圆为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