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五(1/2)
这场婚礼之舞持续了很久,有两三次音乐差点中断。吹奏者无力地放下乐器,钢琴演奏者从大钢琴前面站起来,第一小提琴手摇着头,说他已经不行了。而每次都被坚持到最后的跳舞人群的陶醉哀求煽动,乐师们又开始演奏起来,演奏得越发快了,演奏得越发强烈了。随后——我们仍然互相拥抱着,贪婪地为最后的舞痛苦地呼吸着——钢琴的盖子又砰地关上了。于是我们的手臂也像吹奏者和小提琴演奏者的手臂那样,无力地下垂了。长笛演奏者眨着眼睛将长笛收进匣子里。门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流了进来。服务生捧着大衣出现了,酒吧的服务生关上电灯的开关。大家有如鬼魂般战栗着,一哄而散。跳舞的人直到刚才还火红发热,现在却冷得直哆嗦,匆忙裹上大衣,高高竖起衣领。荷蜜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站立着。她缓缓举起手臂,把头发拢到后面去时,腋下照射到亮光,粲然辉耀。从那里到衣服覆盖住的胸·部为止,细细的、无限温柔的暗影一直持续了下来。我觉得那摇曳的、小小的暗影的线,有如微笑般,把她的魅力、美丽、肉体的嬉戏与潜力,全都毫无遗漏地涵括了起来。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这个大厅、这栋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可以听到下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门关上了,有玻璃破碎了,随后是一阵窃笑,最后那笑声也消失了,那当中夹杂着汽车发动的引擎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噪音。接着听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无法确定距离和高度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笑声,出奇高亢、快·活、异样得惊人的巨大笑声。那就像水晶和冰形成的笑似的,虽然透明、晶亮,不过都是冰冷、毫不留情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以前似乎听过这个奇妙的笑声。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刹那间,我醒过来了,神情沮丧,感觉到可怕的疲劳从背后直扑而来。汗水淋漓的衣服很不舒服地纠缠住湿透了的、温热的身体。我看到自己的双手从被汗水沾污的皱巴巴袖口中浮现出粗大的红色血管露出来。不过那沮丧的瞬间立刻就消失了。是荷蜜娜的眼神让沮丧消失的。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似的。在那样的眼神之前,一切现实,包括想要占有她的我那个情欲的现实都会消失。宛如被施了魔法一般,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我那个可怜的、小小的灵魂凝视着我。
“准备好了吗?”荷蜜娜问。她的微笑就像从胸前飞走的暗影那样,飞走了。在远方的高处,不知是哪里的什么地方,那个异样的笑回响着、消失了。
我点点头。确实准备好了。
这时候,乐师帕布罗在门口出现了,用快·活的眼睛开朗地注视着我们。事实上那是一双动物的眼睛,不过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但他的眼睛却总是笑着。那笑把他的眼睛变成人的眼睛。他衷心地表示亲切,向我们使了个眼色。他身穿鲜艳的丝绸家居外套,在那反折过来的红色衣领上方,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以及精疲力竭的苍白的脸,仿佛泄了气似的,无力地露了出来。不过晶亮的黑眼睛却抹消了那样的印象。那双眼睛连现实也会抹消。那双眼睛也会施加魔法。
我们遵从他使的眼色。在门口,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哈利先生,我要招待你去放松一下。只有狂人才能进场,以理性支付入场费。你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
真是个亲切的人!他让荷蜜娜走在他的右边,让我走在左边,温柔、细心地挽着我们的手臂,走上一道阶梯,带我们到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去。泛蓝的亮光从那个房间上方照射下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里头只有一张圆桌和3把椅子。我们在那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呢?我睡着了吗?是在家里呢,还是搭乘汽车在奔驰呢?不,我是坐在被蓝光照亮了的圆形房间里。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在密度非常薄的现实层面中。究竟为什么荷蜜娜会那样苍白呢?为什么帕布罗那样喋喋不休呢?变成他,让他那样说话的,从他身上那样说话的,会不会就是我呢?从他的黑眼睛当中凝视着我的,会不会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迷途、胆怯的小鸟呢?就和从荷蜜娜的灰色眼睛里看出来的一样。
善良的朋友帕布罗,以有些拘泥形式的亲切凝视着我们,一直久久地说着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有条有理的话,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对讨论和简洁的说明产生过兴趣,另外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过他具有思考的能力,可是这样的他现在却说着话。以温馨的、很好的声音,有如流水般说着没有错误的话。
“朋友们,我招待你们一项娱乐。这是哈利期待已久,一直在梦想着的娱乐。时间有点晚了。而且显然我们都有些累了。所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补充体力。”
他从墙壁的凹洞处拿来3个小杯子和一只样子怪异的小瓶子,接着取出用彩色的木头做成的异国风味的小盒子,从瓶子里倒出东西将3个杯子斟满,从小盒子取出又细又长的黄色卷烟,从丝绸外套里掏出打火机,为我们点火。我们各自把身体深深埋坐进椅子里,缓缓地吸着烟。那烟像香烟般浓郁。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具有奇妙的、陌生的、异样的滋味的既苦又甜的液体。那液体真的为我们补充了无穷的活力,让我们感到轻松舒畅。感觉就像充满了气体,失去重量了一般。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休息着、舔着杯子,感到轻盈的快·活。这时候帕布罗用温暖的声音低声说:
“哈利先生,今天能够稍微招待你,让我感到很高兴。你经常厌烦活着,努力想要离开这个人世间吧?你想抛弃这个时间、这个世界、这个现实,进到别的更适合你的现实去,进到没有时间的现实去。就请你那样做好了。我就是为此而招待你的。你知道那个别的世界藏在哪里。你知道你所追求的,就是你自身的灵魂的世界。你所向往的那个别的现实只存在于你自身的内部。我只能给你早已经存在于你自身内部的东西。除了你的灵魂的画廊之外,无法为你开设别的画廊。我只能给你机会、契机和钥匙,别的什么也无法给你。帮助你可以看到你自身的世界,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他又伸手进鲜艳的上衣口袋里,拿出圆形的小镜子。
“请你看看。以前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他将镜子递到我面前(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镜子,手中的小镜子”的童谣歌词),可以看到有点像溶化的云似的,阴森森地内部动摇着,自己在那里激烈蠕动着、沸腾着的模样。那是我自己——哈利·哈拉。在这个哈利的内部,可以看到荒原狼;内向、美丽,但眼神无助、畏怯的狼。那双眼睛有时候不怀好意,有时候发出悲伤的微笑。这个狼的身影没有一刻停止地动着,流进哈利的内部去。就像别的颜色的支流流进一条大河里那样,把水弄混浊、搅动着、不断苦战着、互相蚕食鲸吞着、悲惨地挣扎着,想要夺取对方的形体——悲伤地半成形地流着的狼,以美丽、内向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帕布罗平静地重复说,又将镜子收进口袋里。我表示感谢,闭上眼睛,舔着灵酒。
“已经充分休息过了,”帕布罗说,“有了体力,也说了一些话。如果不累的话,现在我带你们到我的窥视镜那里去,看我的小剧场。没有异议吗?”
我们站立起来。帕布罗微笑着走在前头,打开门,把帷幕拉到一旁。于是发现我们站在剧场的马蹄形圆廊的正中央。呈曲线的走廊沿着通往非常多,多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包厢席的门,朝两侧延伸而去。
“这就是我们的剧场,”帕布罗说明着,“是很有趣的剧场。你们也应该可以找到形形色色的笑料的。”说着,他大声笑了起来。虽然只笑了两三声,不过那声音却让我剧烈颤抖起来。那正是刚才听到从上面传来的高亢、异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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