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1(2/2)
吃饭时,他们频频举杯,为吉里安诺接风,好像他刚从国外度长假回来。不过他父亲想看看他的伤口。吉里安诺把衬衣从裤子里拉出,露出了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伤口四周的组织依然呈现出枪伤造成的青紫。他母亲伤心得哭起来。吉里安诺微笑着对她说:“难道你愿意看到我蹲大牢,留下受杖刑的疤痕?”
吉里安诺很熟悉眼前这个场面,觉得它就像他儿时经历的最高兴的日子一样,但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已然有了很大的距离。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有墨鱼、番茄酱汁粗通心面、烤羊羔、一大碗橄榄果、初榨纯橄榄油调制的红绿色拉、竹篓瓶装酒,总之,西西里产的好东西应有尽有。吉里安诺的父母亲讲述了他们在美国生活的那段童话般的经历。赫克特·阿多尼斯则大谈西西里历史上的辉煌:加里波第2和红衫军,西西里晚祈祷事件3。历史上,最早压迫西西里人的是罗马人,随后是摩尔人、诺曼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西西里的历史充满了辛酸!它从来就没有自由,劳动力被贱卖,流血冲突是家常便饭。
2、 c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统一运动领导人,加里波第在乌拉圭流亡期间曾组建过一支意大利红衫军团。
3、sicilian vespers, 1282年西西里人反对安茹王朝的查理一世对当地统治而发动的一场起义。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法律和社会的内在秩序,因为这些都是用来奴役他们的。这些年来,吉里安诺一直在听这样的故事,把它们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然而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他注视着边喝咖啡边抽烟的阿斯帕努。即使在这种欢聚时刻,阿斯帕努的嘴角也总是挂着讥讽的微笑。吉里安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愚蠢一点,被警察开枪打伤,然后你就杀人,触犯法律,你的亲人就会表现出对你的爱,把你当成天上来的圣人。不过,他觉得阿斯帕努是他唯一的贴心人。
还有那个叫拉韦内拉的女人。他母亲请她来干什么?她又为什么要来呢?他看出她那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乌黑的眼眉,暗红的嘴唇,不过在这间烟雾缭绕的房子里,她的双唇显得有些发紫。她身上是西西里寡妇常穿的宽松黑长袍,所以看不出她的体态。
图里·吉里安诺不得不把在四岔路口发生的枪击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他父亲此时已有几分醉意,听到警察被打死的时候,大声吼叫着表示赞赏。他母亲则一言不发。他父亲说那个农民来找他来要驴子,他对那个农民说:“得了吧,你失去的不过是驴子,我失去的可是儿子啊。”
阿斯帕努说:“是驴找驴呀。”
大家都笑了。吉里安诺的父亲继续说道:“这个农民听说一个警察被打死了,非常害怕,也不讨要驴子了,因为他害怕受到杖刑。”
图里说:“他会得到赔偿的。”
最后,赫克特·阿多尼斯大致讲了帮助图里的计划。吉里安诺的父母要抵押土地,筹措资金赔偿死者家属。阿多尼斯本人将捐赠一笔钱,但是这一切要等到对方怒气平息之后,让唐·克罗切向政府官员和死者家属施压。这毕竟可以是个偶然事故,双方都没有真正的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一些要员合作,就可能上演一出闹剧。唯一不利的就是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但是一年之后,唐·克罗切就能使它从被告的档案中消失。更重要的是,图里·吉里安诺这一年不能出事。他必须隐身匿迹于大山之中。
图里·吉里安诺耐心地听着每一个人的意见,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丝毫没有表露他心中的不悦。他们认为他还是两个月前狂欢节时的图里。他脱下羊皮上衣,取下身上携带的武器,把枪放到桌子下面,堆在自己的脚旁边。但是这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那块难看的大伤疤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身体的创伤会使一个人的思想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图里已经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年轻人了。
在这个房子里,他眼下是安全的。此刻那些可以信赖的朋友们正在街上望风,监视宪兵的营房,随时准备给他们通风报信。这是一幢几百年前用石头建造的房子,窗户孔有一英尺深,上面有厚实的木制活动挡板,还上了锁。木门非常结实,还用铁条进行了加固。房子里一点亮光也透不出去。即使敌人突然来袭,也不可能很快冲进来。不过图里·吉里安诺还是觉得自己处境很危险。这些可亲的人想让他回到以前的生活,劝他成为一个农民,放下自己的武器,不要反抗自己的同胞,把束手无策的他交给法律。此刻,他必须狠心对待他爱的人。以前这个年轻人的梦想一直是获得爱而不是力量。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他要先变得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