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四 · 1(2/2)
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所以再次冒昧写信给您。上次那封信充满了蛇一般的狡猾和奸计,我想您都一一识破了吧?的确,那封信的每一行字我都是竭尽狡诈之能事写成的。您大概认为那封信不过是想请求您接济我的生活,意图是想向您要钱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如果说我仅仅就是为了找个经济靠山,那对不起,我没有理由单单选择您,我想喜欢我的有钱的老头儿不在少数。事实上,前些日子我就遇到了一件滑稽的提亲的事。对方的名字说不定您也知道,是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人,据说还是个艺术院的会员什么的。这位艺术大师想要我做他的续弦,特意跑到我们的山庄来。他家就在西片町我们原来的老宅附近,因为过去我们和他同属一个“邻组”[21],偶尔也会打打照面。有一次,记得是个秋天的黄昏,我和母亲乘坐汽车经过那位大师的家,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家门口,母亲从汽车窗口向他轻轻颔首致意,只见大师那张总是板着的黝黑的脸一下子比霜叶还红。
[21] 日本第二次近卫文磨吕内阁于昭和十五年(1940年)9月在全国设立的国民统制组织,约十户为一单位,主要负责物资配给、防空演习等。
“是不是在恋爱?”我打趣道,“妈妈,他好像喜欢您呢。”
“不,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母亲却很镇静,似乎自言自语似的说。
尊敬艺术家是我家的家风。
听说那位艺术大师的夫人早些年去世了,他通过一位与和田舅舅对谣曲有着共同爱好的皇族向我母亲提出这个想法。母亲说:“和子,你直接给大师回封信吧?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因为不愿意,考虑也没多考虑便直截了当地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现在不想结婚。
“我回绝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也觉得这事不太合适。”
那阵子大师住在轻井泽的别墅,我把回绝他的信寄到别墅去了。可是第二天大师却突然出其不意地跑到山庄来了,原来一来一往走岔了,他并没有收到信。他说是去伊豆温泉办点事,顺路来看我们的,对于我的回复他一无所知。看来艺术家这种人不管多大一把年纪,做起事来仍然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啊。
母亲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叫我出来接待,我在中式起居间给他端上茶,对他说:“我那封回绝的信,我想这时候该到轻井泽了。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
“是吗?”大师语气匆促地说,他揩了揩汗珠,接着又道,“不过这桩事还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使您……怎么说好呢,也许我不能给您那种所谓精神上的幸福,但是反过来讲,在物质方面无论怎样我都够让您幸福,这一点我绝对敢保证。哦,请您原谅我讲得这样直白。”
“您说的那种幸福,我还不大能够理解。对不起,我想说的或许会让您觉得有点在卖弄:我记得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过这样一句话:‘给我生个孩子吧,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的随笔中也有这样的话:‘一个想让她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我想有个孩子,至于那种什么幸福,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钱当然也想要,不过只要够抚养孩子那就足够了。”
大师奇怪地笑了:“您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管对谁都能说出您的心里话。跟您这样的人在一起,也许会有一种新的灵感降临我的创作中吧?”他矫揉造作地说,这与他的年龄似乎不大相称。
我想,假使我真有力量能令如此了不起的艺术家在创作上返老还童,那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我被那个大师拥在怀里的情景。
“难道我对您没有爱也行吗?”我略微笑着问道。
大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对女人来说这样也无不可,女人嘛,心不在焉也不算什么缺点啊。”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爱而结婚是无法想象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想将自己的嘴巴捂起来。
三十岁。女人在二十九岁以前还散发着少女的气息,而三十岁的女人身上少女的气息已经无处可寻了——我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法国小说中的这段话,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落寞和凄凉。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大海上,海面就像碎玻璃一样发出强烈的闪光。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觉得说得没错,并没有做更多联想。能够坦然且毫不介意地认同一个女人的人生自三十岁起便渐次终结,那段时光实在叫人怀念啊。随着手镯、项链、华丽的衣裳、腰带一件件从我身上消失而去,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越来越淡漠了吧?一个贫匮的中年妇女,啊,真可悲!然而,中年妇女的生活中依然有女人的人生。我最近终于明白了。记得英国女教师临回国前曾经对年方十九的我这样说过:“您不可以恋爱,如果恋爱的话就会陷入不幸的。要恋爱也等长大之后再恋爱,三十岁以后再恋爱吧。”
我当时听了茫然不解。三十岁之后再恋爱,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想象不出。
“听说您府上这幢别墅打算卖掉……”大师忽然问道,同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