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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命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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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凄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

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

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洗清自己手上的血腥。

他一直都在回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

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

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风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风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

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部洒在这块土地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

这是我们的喜酒中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绝不再离开她。我一定会要她好好地活着中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交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风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风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风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风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风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风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秋风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秋风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高立道:一定。

秋风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风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高立道:你说。秋风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夜色已临。

秋风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佳了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脚,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中他的确很幸福。

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伯什么?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找来,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中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高立道:可是……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高立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过好口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挺起了胸,拉起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他知道现在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外去。

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在这里是绝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来说,都无疑是一副良药高立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象个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双双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稿赏稿赏你。高立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天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你换些好玩的东两来。双双就象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亡,眨着眼睛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高立道:你要什么?

双双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佐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挟了块排骨,要塞进她的嘴。

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筷子挟的不是排骨,是条娱蚁。

七寸长的娱蚣。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娱蚁,一定是刚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糖醋排骨我已吃不到嘴了。双双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吃。她一站起来,高立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双双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

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双双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高立笑道:我偏偏就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象双双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奇迹。

双双走进去,高立也走进去,双双去拿蛋,高立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双双开了炉门,高立煽了煽火,双双拿起锅摆上去,高立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纸人。

用纸剪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裂,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纸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双双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高立的恐惧。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高立握紧双拳道:是。双双道:娱蚁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绝不会有娱蚁。高立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柬了!

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双双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巳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是?高立道:是。

双双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我女]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高立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他们?

双双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而骄傲。

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就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双双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高立呐呐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纸人而已。双双道:纸人?

高立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死娱蚁和纸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双双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高立道:你……你还吃得下?双双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非但要吃,而且还要多吃些。高立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开始吃蛋。

双双道:这蛋真好吃。

高立道:比排骨好吃多了。

双双道:他们若敢象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可以请他们吃两个蛋的。只可惜他们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冷笑。

高立霍然长身而立,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高立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下来,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双双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高立道:你说什么法子?

双双道:就是不理他们。高立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

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

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已完全包围佳他们。

他真的能不怕?

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高立想起了秋风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

他希望没有。

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柬。

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双双。

如果他不在了,双双会怎么样?

他连想都不想。

双双好象也没有想,似已睡着。

她实在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的时候,她看来还是个孩子。

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

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泪已流下。

双双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高立道:我……我还不想睡。

双双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双双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小屋里陪我一辈子?高立道:为什么不能?

双双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又能持续到几时?高立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双双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高立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绝不会等太久的?双双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高立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缀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双双道:是。

高立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双双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立凄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双双道:你怕他们?

高立道:我不能不怕。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么可怕的,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经有十分的把握。双双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呢?高立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双双道:但他们下手捉佐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痛苦高立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双双道:你想通了什么?

高立道:青龙会的人并没有来。

双双道:来的是什么人?

高立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么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发疯,然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双双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高立道:麻锋,一定是麻锋。

麻锋很少杀人。

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

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高立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他要来报复。

双双道:报复?

高立道:有些人可以自己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他咬着牙,一宇宇道:他却忘了,我也正在找他!他当然永远忘不了谁杀了金开甲。

双双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青龙会的人来?高立道:他绝不会。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他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双双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高立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是我并不怕他。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下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高立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

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双双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胆子那么大。

双双终于忍不住地说道:外面好象有人在敲门。高立道:我听见了。

双双道:你不去开门?

高立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藉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绝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双双这么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

双双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她空洞灰暗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中晶莹的泪珠。

高立道:你……你在哭?

双双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高立道:我知道。双双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高立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双双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时候畏惧逃避。

双双凄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么样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高立道:可是你……

双双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高立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

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丁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

每天早上,她都在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水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的。

他已不能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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