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山茶文具店 > 春

春(2/2)

目录

qp妹妹指着佛坛的方向问道。

“其中一个是上代,另一个是寿司子姨婆。”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

“上代是什么?”

qp妹妹继续追问。

“嗯,是我的阿嬷。”

“那你的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去天堂了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妈妈,所以不太清楚情况,但应该还没去天堂吧。qp妹妹,你的妈妈呢?”

我很自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胖蒂悄悄站了起来,走到料理台前洗钢盆和汤匙。也许她不想打扰我和qp妹妹。

“妈妈在天堂。”

qp妹妹说。

“孤单的时候,就这样用力抱紧紧。”

她双手交叉,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用力闭上眼睛。

“波波,你也和我一起做。”

qp妹妹闭着眼睛邀请我,我也用力抱紧自己。

“用力抱紧紧。”

我的母亲在十几岁时怀了我,然后生下了我。

这是寿司子姨婆瞒着上代偷偷告诉我的。上代和我母亲水火不容。从我懂事时开始,就从来没在家里看到过母亲的照片。

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母亲,觉得没有母亲也很正常,所以从来不曾有过想见母亲的想法。但是,如果她还活在世上,也许有朝一日会见面。

“可以了,波波,这样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听到qp妹妹的声音,我缓缓地睁开眼睛。qp妹妹朝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抚摩的方式很温柔,就像妈妈在摸女儿。

qp妹妹想妈妈的时候,都用这种方式克服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很想紧紧地抱住她,但这两者的意义应该不一样。qp妹妹的妈妈身上,必定有专属于qp妹妹妈妈的独特的温暖。

胖蒂洗好碗,说要用剩下的面粉烤松饼。于是我便去准备搭配松饼的鲜奶油和培根。

我和qp妹妹牵着手一起去采买。我们在镰仓宫搭公交车,在镰仓车站前一站下了车,走进联合超市。位于若宫大路上的联合超市是离我家最近的超市。

我问qp妹妹有没有想买的东西,但她回答什么都不想买,还是赶快回家吧。qp妹妹牵着我的手,便准备走向出口,我慌忙挑选了鲜奶油和培根,付钱结了账。

走出超市,刚好有一辆公交车进站。天气渐渐暖和,镰仓每年从这个时期开始,观光客就会开始增加。

回到家,面团已经膨胀得很大。

“醒面是把面团叫醒的意思吗?那面团刚才睡觉的时候,有没有打呼?”

qp妹妹问。

“有啊,刚才鼾声如雷呢。”

胖蒂用一脸认真的表情回答。

我把手轻轻放在面团上,感受到好像人体皮肤般的温度。胖蒂说要继续醒面,于是用湿布轻轻盖在面团上。

“晚安,要好好睡觉哦。”

我也小声对着有生命的面团耳语。

趁着醒面的时候,我和qp妹妹准备鲜奶油。以冰块冷却钢盆盆底的同时,用打蛋器迅速搅拌,这也是会导致手酸的作业。

胖蒂在一旁煎好一块又一块松饼。薄薄的松饼形状不一,很有手工制作的感觉,看起来更好吃。这时,传来了芭芭拉夫人的声音。

“早安。”

胖蒂可能没料到会突然传来声音,翻动平底锅的手抖了一下。

“早安。”

qp妹妹大声回答。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还没见过面。

“哎哟,好可爱的声音啊。”

芭芭拉夫人立刻察觉到qp妹妹也在。

“今天要麻烦你了,我们正在煎松饼。”

我向她说明情况。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真是太好了。”

胖蒂终于向芭芭拉夫人打招呼。

“要不要我帮忙?”

芭芭拉夫人问。

“这里没问题,就交给我们吧!”

胖蒂很有精神地回答。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十二点开始。”

“遵命!”

我回答道。qp妹妹在一旁听了我们的对话,好奇地咬耳朵问我:

“她是邻居吗?”

“是啊,是很好的邻居,她叫芭芭拉夫人,等一下我介绍你们认识。”

如果说,芭芭拉夫人是我朋友中最年长的,qp妹妹当然就是最年幼的。

一看时间,距离赏樱开始只剩下不到两小时了。

面团充分膨胀后,要先把它压扁,让空气排出来。休息片刻后,就可以整形、进烤箱。

最后完成的是很大很大的乡村面包,带有一点焦香味。中间称为割线的十字痕迹是我和qp妹妹一起用刀子划的。

十一点过后,周围渐渐热闹起来。十一点半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们隔着围篱,从庭院把面包、鲜奶油和培根等搬到芭芭拉夫人家时,男爵站在第一线指挥,把坐垫都排在缘廊上。自从农历新年一起去镰仓七福神巡礼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男爵。

因为每个人都带了东西来,所以桌上摆满了食物。除了“鸟一”的可乐饼、串烧,还有萩原精肉店的烤牛肉、伯格菲尔德面包店的香肠等熟悉的品项,还有腌鲭鱼、竹筴鱼寿司、魩仔鱼等丰富的海鲜;至于甜点,则有镰仓人都很熟悉的“麸帆”的麦麸馒头,与松花堂的进贡羊羹。

一共有十多人来芭芭拉夫人家赏樱,因为大家都住在镰仓,所以很快就熟悉起来。只要住在镰仓这个地方,一旦聊上几句,就必定会发现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我牵着qp妹妹在坐垫上坐了下来。大家先用逗子酿造的“喜悦啤酒”干了杯。芭芭拉夫人为qp妹妹调了热柠檬水。

芭芭拉夫人家的樱树真的很壮观。那是一棵优雅的枝垂樱,宛如从天而降的光丝。

qp妹妹也露出严肃的眼神欣赏着樱花树。

“这棵树的树龄是多少?”

我问芭芭拉夫人。

“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为了纪念而种下这棵树,所以年纪和我一样。”

芭芭拉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告诉我。这棵樱花树高雅华丽,只要在它旁边,心情就很平静,的确就像芭芭拉夫人。

我们在春寒料峭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赏花。

仔细一看,发现樱花的颜色并非完全一样,有的颜色比较深,有的比较浅,深浅并不相同。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成落英,每朵花以各自的节奏绽放。

不光是花,黑色弯曲的树干、细弦般的树枝,以及开始冒芽的树叶也都很美。只要敞开心房,就可以听到樱花诉说的话语。樱花和我越来越亲密,我在心里轻轻抱住了樱树。

我去年春天也在镰仓,却完全没有心情抬头欣赏樱花。如今,我和左邻右舍坐在这里一起赏花。这种平淡无奇的事令我感到幸福。

我怔怔地注视着樱花,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年长绅士请我喝白葡萄酒。

“听说这是由阿尔萨斯地区的雷司令(rieslg)葡萄所酿造的有机葡萄酒。”

这位年长绅士说起话来,就像大河般滔滔不绝。他是芭芭拉夫人的男朋友吗?我把剩下的啤酒喝了下去,请他把白葡萄酒倒在我的空杯里。

我喝着带有木桶香气、味道醇厚的白葡萄酒,吃着大家带来的料理。“鸟一”的可乐饼用的不是猪绞肉,而是鸡绞肉。上代因为太忙而无法做晚餐时,“鸟一”的可乐饼就会经常出现在雨宫家的餐桌上。

自己烤的面包味道果然不一样。带有咸味的面包,无论搭配奶油还是果酱都很好吃。

大家酒酣耳热时,胖蒂说:

“各位,今天机会难得,请大家轮流自我介绍,简短介绍一下自己住哪里、在做什么就可以了。”

因为从左侧开始,所以很快就轮到我了。虽然我有点紧张,但还是站起来向大家打招呼。

“我是芭芭拉夫人的邻居,经营山茶文具店的雨宫鸠子。我在镰仓出生、长大,在国外流浪了几年,直到去年才回来。虽然开文具店,但也从事代笔人的副业,如果各位有需要,欢迎随时吩咐。请大家多多指教。”

我向来很怕自我介绍,但可能借酒壮了胆吧,很顺利就说出口。接下来轮到qp妹妹。

“我搬到镰仓,和爸爸住在一起,今年五岁。

“我喜欢吃白煮蛋加美乃滋,请多多指教!”

qp妹妹毫不胆怯,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所有人都热烈鼓掌。

几分钟后,轮到胖蒂自我介绍时,响起了轰动的欢呼声。

因为胖蒂提到目前在小学当老师后,突然向大家宣布:

“不瞒各位,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然后又接着说,

“我要嫁给那位男士!”

说着,胖蒂竟然指向男爵。

短暂的沉默后,“哇”地响起一阵热烈的祝贺声。

男爵的脸渐渐红得像枫叶。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凑在一起,还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了。该不会是愚人节吧?但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有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后,我走向胖蒂,小声对她说:

“恭喜。”

虽然我有一箩筐的话想问她,但还是先表达祝福。

“谢谢!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为什么要谢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因为上次有你帮我收回那封已经丢进邮筒的信,我的人生才能改变,不是吗?如果那封信就这样寄到对方手上,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我就这样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

胖蒂应该不会喝酒,但她的脸好像喝了酒一样。

“这样啊。但没想到是男爵,太惊讶了。我完全没有察觉。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我竟然心跳加速,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热烈讨论恋爱的话题了。

“我们不是去七福神巡礼吗?那天下雨,所以就在八幡宫解散了对吧?就是在那次之后。但第一次是在酒吧见到你的时候。”

“酒吧?”

我不记得这件事,纳闷地问。

“就是那次强台风逼近、下了大雨之后,你穿着雨靴去酒吧那次啊。”

“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次的确是和男爵一起去的。”

“对不对?那时候我还偷偷羡慕你,觉得你竟然有这么帅的男朋友。”

“原来是这样!所以七福神巡礼时,是你们第二次见面。我记得你们后来去了稻村崎温泉?”

“没错没错,往温泉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事,然后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恋爱了。我好像对那种霸道的男人没有抵抗力。”

“所以,是你主动告白吗?”

我问道。胖蒂仿佛少女般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

“波波,人生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难预料。”

胖蒂用一脸确信的表情说着。的确是这样。如果可以预测人生的一切,那么一定很无聊。

“总之,祝你幸福。”

虽然我仍然无法想象胖蒂和男爵会成为夫妻,但说不定他们很般配。男爵比胖蒂年长很多岁,以前结过婚,应该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不过,能遇到喜欢的人、能一起生活,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今天的赏花会很成功,真是太棒了。”

傍晚收拾时,我对芭芭拉夫人说。大家几乎都走了,qp妹妹和一群大人相处,或许是太累了,中途就躺在坐垫上睡着了。我们轻手轻脚地将垃圾分类、收拾脏碗盘,以免吵醒她。

“到了这个年纪,每天都像是在探险,因为会不断发生有趣的事。”

芭芭拉夫人正在收拾所有人用过的免洗筷时,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能够一边欣赏着美丽的樱花,一边喝酒,今天真是太美好了。”

我觉得自己的肩膀也披上一件樱花色的羽衣。

枝垂樱在我和芭芭拉夫人的视线前方绽放着。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天空中的粉红色和深蓝色形成渐层,宛如顶级鸡尾酒才有的色彩。

“因为太幸福了,最近有点感伤。”

芭芭拉夫人深有感慨地说。

“我今天深深体会到,自己能生在镰仓真是万幸;能和你成为这样的好邻居,实在太幸福了。谢谢你,芭芭拉夫人。”

平时即使心里这么想,也无法说出感谢的话,现在是绝佳的机会。

“我也一样,能够和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当朋友,真是太棒了。”

这时,从山那边吹来一阵风,摇动枝垂樱的树枝。那一刻的心情,就像神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

半个月后,有人邀我约会。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星期六下午,山茶文具店打烊后,我去吃晚餐时,qp妹妹的爸爸用一脸严肃的表情对我说。我一开始还以为有什么事。

“我希望你陪我去侦察。”

qp妹妹的爸爸从收款机里拿出找零时对我说。

“侦察?”

他说的话出乎意料。

“说起来很丢脸,我想了解其他餐厅都做些什么样的咖喱,但我一个人不太敢走进那种时髦的餐厅,所以,我想拜托你,能不能陪我去侦察其他店家……

“镰仓不是有很多家咖喱店吗?我的餐厅也想走咖喱路线。

“今天店里也只有你一个客人。当然,这个地点交通不便也是原因之一,但继续这样下去,餐厅的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好啊,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吃遍镰仓的咖喱,彻底研究一下,然后请你做出不输给任何一家店的好吃咖喱!”

如果是一年前,我一定会因为害怕而拒绝。而且光处理店里的事就焦头烂额了,根本没有这种闲工夫。但现在不一样。虽然很难具体说明到底哪里不一样,但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谢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qp妹妹的爸爸向我鞠躬。

“爸爸,太好了,你可以和波波约会了。”

躲在收银台里头,一直听着我们说话的qp妹妹调侃着自己的爸爸。

“不是约会啦。”

qp妹妹的爸爸拼命纠正,但qp妹妹还是一直重复“约会”这两个字。看到她的样子,连我都忍不住害羞起来,好像真的有人找我约会似的。

如果是老店,“caraway”很有名,但年轻人都喜欢去“oxyoron”;如果去长谷一带,则有“woof curry”;想稍微换一点花样的话,还有露西亚亭的咖喱面包。我记得大町有一家餐厅,每周有一天会供应正统的印度咖喱,但我忘了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过了几天,我把这些情况告诉qp妹妹的爸爸,最后决定先从“oxyoron”下手。他似乎最在意那一家,但对他来说门槛太高,他不敢走进那家餐厅。

“上一次,我已经走上这道阶梯了,但因为餐厅太时髦,不敢推门进去,最后只能转身离开。”

星期天傍晚,我们锁定最后点餐时间走进餐厅,所以店里并没有太多客人。我们坐在视野良好的窗边座位,qp妹妹坐在我对面,她的爸爸则坐在她身旁。

一比较他们的长相,就觉得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父女。不管是双眼之间的距离、浓密的睫毛,还有看起来很有弹性、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的脸颊,都一模一样。

“你要吃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们父女,qp妹妹的爸爸把菜单递了过来。

“嗯,今天有点想吃日式肉末咖喱。”

我自言自语般地回答后,又问,

“守景先生,你要点什么?”

我第一次这样称呼qp妹妹的爸爸。

qp妹妹的本名叫守景阳菜,阳菜这两个字读作“haruna”,但对我来说,qp妹妹就只是qp妹妹。

“嗯,因为第一次来这里,所以我还是点正统的鸡肉咖喱,qp呢?”

“布丁!”

qp妹妹大声叫道。

“嘘,不要这么大声。你不是答应今天要乖乖的吗?”

被爸爸教训后,qp妹妹乖乖低下头的样子很可爱。

“那爸爸把咖喱的饭分你,你吃完之后才能吃布丁,好不好?一言为定哦。”

守景先生说完,qp妹妹用力点着头。

点完餐等待餐点送上来时,qp妹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折纸,专心地折了起来。

“这孩子从小就很习惯等待。”

qp妹妹露出专注的眼神折着眼前的彩纸,守景先生则专心地摸着她的头。但qp妹妹完全不在意,只是继续折纸。

原来她爸爸常常这样抚摩她,难怪她上次会对我这么做。她教我觉得孤单时紧紧拥抱自己,而当我缓缓睁开眼睛时,qp妹妹摸了摸我的头。

守景先生向服务生要了一个小碗,把鸡肉咖喱的饭分给她。我也从我的肉末咖喱中分了一些饭给她,然后把紫色高丽菜沙拉、酸腌豆和胡萝卜丝沙拉放在桌子中央,大家一起分享。

准备就绪后,三个人一起说:“开动了。”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刺眼的夕阳从窗户照了进来。

好久没吃的日式肉末咖喱果然很好吃。很辣,加了很多辛香料,舒畅到让人完全敞开心房。

“你要不要尝尝这个的味道?”

我把盘子递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用汤匙舀起日式肉末咖喱。

“你要不要也试试鸡肉咖喱?”

他用左手掩着嘴,也请我尝他的咖喱。

“那我就尝一口。”

我也从守景先生的盘子里舀了一口鸡肉咖喱。守景先生把咖喱含在嘴里,仔细地品尝味道,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起来。

qp妹妹似乎很爱吃胡萝卜丝沙拉,一口接一口吃着。

我平时向来都是一个人来这里,点一人份的咖喱,一个人吃完,一个人付钱,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就这样离开餐厅。我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却和守景先生、qp妹妹三个人一起坐在这里吃咖喱。虽然咖喱的味道应该没有改变,但和别人一起享用的咖喱,会让胃感受到不同的满足。

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吃得精光,所以盘子里还剩下几颗酸腌豆。我觉得可惜,便吃了起来。守景先生拿出qp妹妹用的手帕,用力擦着qp妹妹嘴巴周围。

“好痛哦!”

qp妹妹把头扭到一旁。

“不行,一定要擦干净。”

守景先生把qp妹妹的脸转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看着他们父女,向来陷入沉睡的内心深处,好像突然被人捏了一把,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涌现似的。

不行不行,现在不能哭。

我努力克制,但看到qp妹妹说“爸爸也要”,然后用手帕一个劲地为守景先生擦拭嘴角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了不让他们父女察觉,我悄悄转身,假装欣赏窗外暗红色的天空。

晚霞仿佛在燃烧殆尽后,就这样变成了灰。我没想到自己会流泪,所以没带手帕,只好拉着衬衫袖子擦拭眼泪。幸好今天穿长袖衬衫。

我无法不想到自己和上代的关系。虽然我努力寻找与上代之间的美好回忆,但不好的回忆总是争先恐后浮现,阻挡了美好回忆。我很羡慕守景先生和qp妹妹的相处如此毫无顾虑、相亲相爱。

不一会儿,布丁送了上来。刚才的那对年轻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布丁!”

qp妹妹似乎很喜欢布丁,双眼发亮地把茶匙插进柔嫩的布丁里。

“qp妹妹,怎么样?好吃吗?”

我问,而她满面笑容地回答。

qp妹妹吃掉三分之二时,突然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守景先生。然后,她舀了一大匙布丁,缓缓送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爸爸,啊——嗯。”

然后,她又把茶匙伸到我的面前。

“波波,你也要啊——嗯。”

她也把布丁送进我的嘴里。

她应该很想独占布丁才是。一想到这里,内心对qp妹妹毫不虚假的贴心再度有了反应。

“好吃吗?”

qp妹妹问,我努力克制内心的情绪,点了点头。其实我很舍不得吞下去,想一直留在嘴里。

“谢谢你请我吃。”

又甜又柔软的布丁,简直和qp妹妹一样。

原本打算各付各的,但守景先生说要谢谢我陪他来这里,所以一起结了账。

我向他道谢,他反而谢谢我。

星期六傍晚六点多的小町路上没什么行人,静悄悄的。qp妹妹走在中间,我们三个人很自然地牵起了手。

“希望你听了不要太有压力,但不瞒你说,今天是我第一次约会。”

守景先生突然这么说,我惊讶地看着他。

“啊,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用‘约会’这种字眼。”

“不,没这回事,女生之间也常常会说‘我们来约会吧’。”

我突然好想放慢脚步。qp妹妹毫不犹豫地牵着我的手,让人想一直牵着那只手不放开。

“要不要去喝咖啡?我请你喝咖啡,谢谢你请我吃咖喱。”

“谢谢。”

守景先生回答的声音温柔地传入我的耳朵。

在街角转弯后,走进咖啡店点了两杯咖啡,坐在露天座位喝。观光人力车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咖啡店前经过。我不想松开qp妹妹的手,所以只用右手付钱,也只用右手拿咖啡杯。守景先生可能也一直牵着qp妹妹,所以用左手拿着咖啡杯。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典雅的戒指。

“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守景先生喝了口咖啡,又说,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任何女人一起去某个地方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身旁没人在听似的。我竖起耳朵,细听他的声音。

“这孩子的妈突然离开了我们,当时我完全乱了方寸,每天都想着带孩子一起去死;什么都不想做,整天都待在昏暗的房间内发呆。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毛,那完全就是放弃了养育孩子。

“结果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用力吸美乃滋。她整张嘴、整张脸上都是美乃滋。那一刻,我被她的样子惊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妈妈离开时,她还不到两岁,所以好像并没有对妈妈的记忆,但现在每天睡觉时,仍然会抱着美乃滋瓶子。她可能把美乃滋当成母亲了吧。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努力设法撑过去,我这个父亲,怎么可以一蹶不振?于是,我决定实现我和我老婆生前的共同梦想。”

“梦想?”

“对,我老婆以前曾说过,想开一家咖啡店。”

“她是镰仓人吗?”

“我们和镰仓完全没有任何地缘关系,但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镰仓,而且我们两人都很喜欢这里。这里虽然离东京很近,但整个街道的氛围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一直都希望生了小孩之后,可以搬来这里生活。”

“原来是这样啊,你太太……是因为生病吗?”

虽然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这种隐私,但还是想知道。

“她带着这孩子去超市买东西时,被随机杀人魔用刀子从背后刺中。”

“对不起。”

我为自己无知地问了这个问题感到羞愧。

难怪qp妹妹和我一起去联合超市时急着要离开。虽然她可能没有记忆,但身体也许仍记得当时的恐惧。我想起qp妹妹当时紧紧抓住我的手,想起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感到难过。

“没关系,这是事实,而且也已经过去了。”

虽然事出有因,但未必能够接受,而且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素不相识的人夺走了重要的家人。守景先生内心的怒气,该向何处宣泄才好?

qp妹妹坐在我和守景先生中间,昏昏欲睡。

“要不要走一走?”

守景先生站了起来。

“背我。”

qp妹妹松开我的左手,朝着守景先生伸出双手。守景先生正打算把自己背上的背包移到前面时,我接过背包。

“谢谢。”

守景先生说完,背着qp妹妹站了起来,然后走往平交道的方向。

“qp妹妹现在几公斤?”

“十五公斤左右吧。”

qp妹妹趴在守景先生的背上,露出快睡着的样子。她每次滑下来,守景先生就停下脚步,重新把她背好。

看着他们父女,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平交道前等电车经过时,我对守景先生说:

“我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就在这附近。”

“当然可以啊。”

越过平交道,我们往北镰仓的方向走去。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樱花皆已凋谢,展现一整片夜樱之美。

“就是这里。”

“寿福寺吗?我第一次来这里。”

“我也好久没来了,这是政子所建的寺院。”

“政子?”

“啊,是北条政子。我外祖母经常这么叫她,所以我也受到了影响。”

就算我说是“上代”,守景先生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说是外祖母。

走进山门,通往中门的石板路是平缓的坡道。中门以外的区域可以自由参观。

“真是个好地方,好像可以洗涤心灵。”

石板路左右两侧是苍郁的树林,树根被松软的苔藓盖住了。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呼吸。枝头刚抽芽的新绿宛如无数点亮的蜡烛,这些新生不久的树叶照亮了暗夜。

守景先生就这样背着qp妹妹,慢慢走向中门的方向。我走在他的身后,维持半步的距离。

“刚才看到你背qp妹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守景先生静静地听我说话。

“我是由外祖母一手带大的,她很严厉,留在记忆中的,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但是刚才——”

泪水从眼眶里滑落,连自己都被吓到了。但我仍然接着往下说,

“我刚才想起来了,外祖母也曾经背过我,她就是在这里背我的。”

虽然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件事,但才刚说完,我就蹲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但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然后顺着脸颊滑落。

“不嫌弃的话,这个借你用,虽然可能有点脏。”

守景先生递给我一条手帕,就是他刚才不管qp妹妹不愿意,硬是帮她擦嘴巴的那条手帕。手帕上有淡淡的咖喱味。

仔细一看,手帕的角落绣了“qp”两个字母,而且还特地绣成镜像文字。守景先生是一位很温柔贴心的爸爸。

“我猜你外祖母一定只会用严厉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你的爱。”

事实应该就是守景先生说的那样,但我内心无法摆脱一切为时已晚的想法。

我站了起来,再度走向中门,手上握着qp妹妹的手帕,但已经被泪水浸透了。

来到中门前,我突然转过身。

“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最棒。”

有夜晚的味道,可以感受到生命吐出的浓厚气息。整个镰仓,上代最喜欢这里。

“我背你。”

守景先生突然说道。

qp妹妹已经离开了守景先生的背,用自己的双脚站在那里。她张得大大的双眼看着远方。那时候的我,年纪也和qp妹妹差不多吗?不,说不定比她更小。

“也许你会想起其他的事。”

“没关系,我已经回想得够多了。”

“机会难得,就算我谢谢你今天陪我去侦察。”

我突然回到了现实。他知道我体重几公斤吗?他背着十五公斤的qp妹妹走路,就已经很吃力了。

但是,守景先生蹲在地上,做好了准备。

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深处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下。

“你千万不要勉强,真的只要走几步就好。”

我把上半身靠在守景先生的背上,几秒钟后,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当年的我应该也很重,但上代为了让我看到这片景色,背着我走在石板路上。眼前的确是我曾看过的风景。

“不必放在心上。”

守景先生背着我,用几乎融化在春夜里的声音对我说着。

“啊?”

连树叶也竖耳细听我和守景先生的对话。

“不可能不后悔。我也一直后悔,后悔早知道当时应该这样对我太太,早知道当时不应该说那种话。

“但是,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其实不能说是我自己发现的,而是女儿教我的:

“与其苦苦追寻失去的东西,还不如好好珍惜自己眼前拥有的东西。”

守景先生接着又说,

“如果有谁背起了自己,下次就换自己去背别人。我老婆以前常常背我,所以我现在才能背你,这样就足够了。”

守景先生或许在流泪,但我看不到他的脸。qp妹妹手里抓着不知道哪里采来的野花。

“谢谢你。

“这个记忆或许可以陪伴我过一辈子。”

我希望把这种想法传达给守景先生,也传达给已经不在人世的上代。

和守景父女道别后,我回到家,泡了京番茶。

我准备了三个茶杯,把茶壶里的热茶倒进杯子。杯子冒着热气。

我把其中一杯放在上代的照片前,另一杯放在寿司子姨婆的照片前,敲了敲铜磬后,合起双手。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见到上代和寿司子姨婆,过去我一直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能再见她们一面,让一切重来;但是,今天见到守景先生后,我了解到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必须在没有上代的世界继续前进。

我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茶放在面前。芭芭拉夫人家走廊的灯今天也发出橘色的光。绣球花即将吐芽。

结果,芭芭拉夫人还是没把绣球花剪掉,去年就枯萎的绣球花仍然维持着地球仪般的形状。

我喝完第一杯茶后,把书信盒拿到桌子上。

然后,从书信盒里拿出钢笔。

这支沃特曼(wateran)钢笔是我升上高中时,上代送我的礼物。原本在纽约当保险销售员的刘易斯·埃德森·沃特曼,制作出能让笔储存墨水的装置;换句话说,正是他发明了钢笔。上代送我的笔款是纪刘易斯·埃德森·沃特曼发明钢笔一百周年所推出的“le an 100”。

黑色笔身与金色的笔夹及饰环相互辉映,充满毅然之美的身影,让人忍不住叹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一直没有拿起这支钢笔。钢笔要经常使用,写出来的字才好看。虽然我明知这个道理,却不愿面对它,忽略它,一直把它丢在那里。

“对不起。”

我把笔捧在手心,轻轻抚摩着,向它道歉。

抚摩了一会儿,钢笔渐渐温暖起来。也许它觉得冷,于是我对它呵着热气。

希望你从长眠中醒来。我在内心祈祷着,打开了笔盖。笔尖闪着金色光芒。

怎么可能?但是,无论我再怎么仔细打量,笔尖上都找不到墨水的痕迹。我不记得自己曾清洗过,一定是上代为我洗干净的。

难道是钢笔在漫长的岁月中静静等待,等待我用全新的心情拿起它吗?

我打开墨水瓶盖,吸取蓝黑色的墨水。

遭到捆绑的话语正在寻求解放。想必是拜守景先生所赐,他对着我那些冻结的话语呵了口热气。

我写信的对象并非其他人,而是上代;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当我放下钢笔,全身顿时宛如潮水退潮般感到无力。我就这样把信纸留在餐桌上,像梦游者似的走向沙发。睡意立刻袭来。

睡梦中,我站在一座桥上。

上代站在我的旁边。即使没看到她的脸,我也可以凭气息知道是她。

桥上还聚集了很多我认识的人。

牵着我的手的,是qp妹妹吗?站在她旁边的,应该是守景先生。

芭芭拉夫人和寿司子姨婆也在。

男爵和胖蒂穿着相同的横条纹t恤。

站在我身后的,大概是小舞和她的家人吧?可尔必思夫人和她的孙女木偶妹妹也在。

一个我不认识,却觉得非常熟悉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是母亲吗?她一定是生下我的母亲。

那座桥就是架在附近二阶堂川上的桥,潺潺流水愉快地哼着歌。

“啊!”

有人叫了一声,指着河面。

小小的亮光穿越黑暗。

是萤火虫。没错,每年都有萤火虫在这条河边飞舞。

许多人都站在小桥上看萤火虫。

“啊!”

又有人叫了一声。

萤火虫轻飘飘、轻飘飘地随兴优雅飞舞着。

许多人静静注视着萤火虫的微光。虽然只是如此而已,却令人备感幸福。

当我醒来时,一时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好像曾和上代一起在桥上看过萤火虫,却又好像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但我觉得这不重要,我的内心仍然有着照亮黑夜的微光残影。

改天我也要写信给母亲。我觉得上代希望我这么做。相信应该还来得及。

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八幡宫源平池的莲花说不定快开了。

我把放在桌上、写给上代的信折好,装进信封里。

鸟儿热闹地叽叽喳喳,似乎啄着夜晚的余韵。

书页 目录 没有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