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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逢常恨晚从此别繁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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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傲候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纪还轻,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不想杀死你,何况你如果肯研究虚心改进,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剑道大家。”

宋去非声音坚定却很虚弱,道:“你早已识得我这几招剑法也识得我宋家剑法”

雷傲候道:“武功亦正如珍奇异宝,你如果有渊博的智识,又有足够眼力,你就不难鉴定真伪及价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对眼睛,曾经看见过多少剑法多少种奇异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丽却大胆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候独生子雷不群。

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件事威胁雷傲候,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不过你生气与否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荣辱,也没有爱恨……

你可能在岁月瀑流中渐渐忘记我,但我却马上就会忘记你,因为我已经“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历程挣扎,我不必为了技压群雄,不必为了对付想杀我之人作永无休止的练剑,不过可笑的我终于因剑术未精而丧生。早知如此,从前何必白费时间,白费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练剑呢

生命之火本来就很脆弱很容易熄灭,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经耗尽。只除了“意识”还存在,但似乎也已渐渐模糊,渐渐消失。

意识本是死亡过程中最后才消失的,只不过由于身体已僵冷,所以意识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据说死者意识竟可存留世间七日之久,当然你决不会知道,因为死者的意识没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没有法子传达意思。

所以真正乐观,真正了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极不希望有人为他嚎啕大哭,因为这会使他心乱而产生坏的和可悲的感应。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象做一场梦,为何梦醒离去时在悲哀,要痛哭呢为何不欢欢喜喜庆幸他逃出这无可奈何的大梦呢

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复神采,双腿和身子有如铁铸石雕一样硬朗,不肯倒下!

他前面出现一个人,象一枚黑色长钉钉住地面(因为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相貌相当清秀,看来年纪不大,大约是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岁这一点似乎很难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长剑,剑鞘是老鲨鱼皮还镶着黄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贵得很。

宋去非身子虽然挺直屹立如石像,声音却很虚弱,道:“你一定是当今天下剑道可以称为宗师的血剑严北”

黑色人清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颔首,道:“我就是严北。”

宋去非道:“我终于能见到你,总算不虚此行。”

严北道:“不错,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够见到我。”

宋去非道:“时间无多,所以不说客气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请你指教,你是否也象雷傲候一样,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就能取我性命”

严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现身出来,正是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准备好答案,这答案就是:多少招才可以取胜,才可以杀敌,根本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赢或输。”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谢,不过以我这种情况,只怕已没有时间可以慢慢体会个中深意了。”

严北道:“这话也是,不过事实上我所讲的也是实话,你想想看,如果结局是赢,你一招就赢跟一千招才赢有何分别。”

他居然也会轻轻叹口气,又道:“你若是一眼就看得出对手的弱点,当然一招解决,但如果一眼看不出,缠斗千招也不稀奇。”

宋去非仍然固执地问道:“我呢”

严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叹一声,又问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对付他要几招”

严北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已经磨砺了二十年,他也一样,但至今我仍无把握,当然他也一样。”

其实严北这些话可以不说的,因为宋去非已经忽然跌倒地上,闭上双目,已经气绝毙命。

但严北仍然一丝不苟地清清楚楚地讲完,才转眼望住雷傲候:“傲候兄,我们的秘密似乎已经泄露”

雷傲候苦笑一声,回答道:“你猜对了。”

严北道:“显然不久的将来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来拜访你,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雷傲候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严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候道:“我自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后你才问我这句话,你看会不会迟了一点”

严北道:“对不起,我的确太疏忽大意了,但现在讲的是实际问题,是关系到你生命和身家财产的问题。”

雷傲候道:“我早已准备好,却也没有什么妙计,只不过来一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而已,当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必赚钱养家。”

严北道:“那你还等什么”

雷傲候道:“第一,等看完你与蒲兄那一场印证武功。”

严北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第二呢”

雷傲候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张拜帖,宋去非是第一个上门的,但第二个也已经来了,现下在另一间练武厅内。”

以“海龙王”雷傲候之富,府第内有两间练武厅不算稀奇,事实上他有五间之多。

严北道:“好吧,第二个是谁咱们去瞧瞧。”

雷傲候苦笑道:“不但第二个已在那里等我,其实第三个也到了。”

严北道:“就算剩下的七路人马全部到齐,你也不必担心,不必苦笑。”

雷傲候讶道:“我不必担心应该是谁担心呢”严北答道:“我!”

另一个雄壮声音接着应道:“还有我!”

人随声现,高大魁梧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进来,他和严北一样,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候。

其实走入练武厅一共有两人,只不过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声之时,很多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奋勇,道:“也还有我。”

雷傲候看看这三个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们为何都对我这么好你们是不是要我猜测。”

蒲公望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为老朋友做点事情难道不应该”

雷傲候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转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师,莫非你也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弃你一向公正执法、禁止私斗的原则”

孟知秋道:“难道我们帮错了你”

雷傲候道:“你绝不会帮我私斗,而你们两个……”他用手指指严、蒲二人,又道:

“你们虽会帮我,但一定等我开口求助才肯动手,绝对不会自告奋勇,替我挡灾消难。”

严北不悦道:“不是等你开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开口之后才敢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已经作了何等样的安排如果贸然出手岂不反而坏了你的计划。”

雷傲候道:“那么目前之事我开口求助了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因此雷傲候苦笑一声,道:“瞧,我并没有瞎疑心,没有神经过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对,是有点问题,但却还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么严重。”

雷傲候微微变色,立刻问道:“有问题问题是不是来自南飞燕”

孟知秋说道:“正是,前两天我已提醒过你,我可没有说错吧,女人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呢”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制造了什么问题”

雷傲候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错过了‘血剑’对‘刀王’这一场盛举,我会觉得比死还难过,她目的就是要我难过,越难过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动刀动枪,她是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对,本来你还有一线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严蒲两位主角之外,南飞燕只邀请两个人参观并作见证,其一是大自然天医李继华,另一个人她没有指定是谁所以这是你的一线机会,不过我很怀疑她怎肯给你这一线机会,简直全无道理。”

蒲、严二人齐齐颔乎,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雷傲候道:“既然我本是有一线机会,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连这一线机会都消失了。”

孟知秋陪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非参见这一场赛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点不正派的手段,迫得严北兄不能不让我去。”

雷傲候讶异问道:“他竟是被迫答应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动用种种关系,预先调派数万精兵沿江演习,其中当然包括水师精锐,所以如果我太空闲又太失望的话,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丢了性命。”

丢性命的人数既然上千,当然就是严北“大江堂”的帮众。

孟知秋动用如此庞大的官家力量,只求参观这一场血剑刀王之斗,的确可以称为不顾一切了,当然亦怪不得严北非让步不可了。

雷傲候已感到事情无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总,我确实棋差一着,万万想不到你会使出这一招。”他目光在这三位当世无双高手的面上巡视一番,又道:“所以你们都觉得对我十分歉疚,都自告奋勇想帮我做点事。”

他们都缄默无言,对于雷傲候的抱怨谁有话可说呢雷傲候又道:“说不定这许多人忽然会找上门来,也是南飞燕的杰作。”

孟知秋道:“不会吧她不是这种人,绝对想不出种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的那年轻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候固执地摇摇头,道:“不,陶正直为人卑鄙,只是个可厌的小捣乱,何况他怎能识得这许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飞燕,我想不出别的人了。”

严北道:“就算是南飞燕吧,但你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泄密害你的人,而是如何应付无穷尽天下高手的‘拜访’。”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毕生功力一刀拼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内伤,所以他只可押阵,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板有你拔剑相助,天下还怕谁呢”

雷傲候问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来反对私斗,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应该经由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我必须跟严、蒲两位离开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寻仇,向你报复呢”

雷傲候道:“那么你能做什么”

孟知秋说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挡住从江北来的两路人马的时间,其次我只能够忽然变成醉猫或者呆子,所以此地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将来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谁泄密来害你!”

蒲公望不以为然地咆哮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还有这些人物,老孟你还说什么法律干脆联手出击,快快把老雷目前的问题解决。”

孟知秋叹口气道:“你们习惯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一套,你们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严须得多少小我才换得来。”

血剑严北道:“傲候兄,我们还让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意思是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俱是当代无双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敌。

所以讲起话来反而轻松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礼数周全。

蒲公望道:“对,你眼前之事尽快打发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赴巫山。”

雷傲候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老远跑到巫山,南京难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飞燕提供一个绝佳场所,当然南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地点是一个极巨大的山腹中,洞口很小很隐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极为广阔,一道石梁突出,下面是百余丈深的幽壑,据南飞燕估计,下面幽壑至少有数里方圆之大。”

雷傲候道:“你们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隐藏山腹内的幽壑而远赴巫山。”

孟知秋道:“对,可是那幽壑有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归壑’,南飞燕说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纵然不当场跌死也绝对上不来,不算轻功高明如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山腹就好象一只碗反转扣覆地上一样。而那道突出的石梁开始时有一丈许宽,但到最尖端处只有半尺,这道石梁长达三十丈,南飞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处,我和李继华各持一炬在外面,当中就是严蒲两位了。”

他虽然描述得很简略,但已予人以极深的印象,总而言之,“不归壑”是一处天险地绝的所在。

在石梁上交锋拼斗之人,一招落败跌下幽壑的话,就算未曾负伤亦永远不能回人间。当然这等险绝之地,才配得上“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这两个当代无双的高手比斗。

严北道:“这些内情虽然值得听,但我仍然有一个感觉,雷兄你好象有意拖延时间。”

雷傲候用一声苦笑抹掉想象中那幽暗险绝的地方,那惊世骇俗的剑气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须先处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沧海月明宋去非的尸体,我正在等候棺木,当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剑,也送给他做纪念。”

蒲公望皱眉,不满道:“你几时变成这般婆婆妈妈死人还要什么纪念品。”

雷傲候道:“除了你和严兄这一场比武之外,你猜我最关心的是什么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独生子。”

雷傲候道:“一点不错,所以如果我错过了比武,我一定要设法保全我那独生子的性命。至于我自己的生死祸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们同不同意呢”

谁也无权不同意,因为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古今一样,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候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但是,我却必须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唉,其实我并不是想杀死这个年轻人,可惜他剑术太好了,迫得我非杀死他不可,否则就不能取胜。”其他的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知秋问道:“宋去非的尸体究竟要送给谁”雷傲候疚歉地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

“他的妻子。”

蒲严孟三人虽然很吃惊很迷惑,但面上却不曾露出来。

他们见惯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这种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实上却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隐藏心中,只能等雷傲候自己解释,但他们却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候必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很耐心等候雷傲候自己讲出来,但如果他不肯讲,他们也不会失望。

上好楠木不但带着香味,而且特别沉重。

地点虽然也是在巨大的般舶上,却已经不是香艳的“萦香”画舫了。

船舱内霎时间弥漫着棺木所带来的香味。

香气虽然是浓郁得奇怪,但楠木内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棺木内有没有尸体呢如果有,会是谁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尸首,何以用最好、最贵重的棺木送回来呢

船舱地方倒也宽敞,所以虽然多出一副巨大的棺木,但雷不群仍然可以躺在床上,看看年轻美丽的满脑袋古怪主意的宋黄氏,她仍然坐在长几边,静静自斟自饮。

宋黄氏喝的虽是陈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终究还是会醉的。

而她自从宋去非挟剑走了,她带着雷不群回到这边船上,马上就开始喝酒。

雷不群那时本是陪她坐在几边光滑洁净的舱板上,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老实说他也很担心父亲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象一块石头,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还不到,宋黄氏就使出她古怪的很多的本领,忽然过去气势汹汹地把雷不群揪住按倒。

如果他们的性别互相调转,那么就算傻瓜也会认为宋黄氏想“强奸”雷不群。

宋黄氏虽然性别没有改变,虽然仍是女人,但她动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开雷不群的外衣,并且硬是给脱掉。

雷不群骇然道:“嫂夫人,你想干什么”

他当然认为宋黄氏大有问题,同时又知道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极好,就算是全身气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拿住脉门,亦绝对无法抗拒。

宋黄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几件衣服。”

她虽然已经停了手,只跪坐在旁边,但雷不群丝毫不感到安慰轻松,仍然大为震骇,问道:“为什么你要知道我穿几件衣服”

宋黄氏道:“因为我要你通通脱掉,一件都不许剩。”

雷不群一看她眼睛神色,一听她声音语调,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要这样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剥光他衣服因为不但那个娘姨李好--四十来岁,身体壮健,性情悍泼--随时会进来,还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可能每秒钟挟剑回来的。

所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脱衣服的适当的时刻,何况宋黄氏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既然已认识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群没有胃口,也没有妄念。

宋黄氏盯住他眼睛凝视一阵,才又道:“你虽有浪子之名,却实在不算是贪淫好色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

雷不群又挂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黄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脱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群道:“想,简直想得要命。”

宋黄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先查明你穿几件衣服”

雷不群回答得比打针还快,道:“当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诉我么”

宋黄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我何必问你。”

雷不群苦笑道:“是,我错啦。”

宋黄氏道:“你一定愿意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脱掉,对不对”

雷不群道:“对极了。”

宋黄氏道:“所以我必须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脱光了没有,你说对不对呢”

雷不群心中用一句三字经加强语气,所以整句答话本来应该是:“你他好的太对啦。”

宋黄氏当然听不见他心中的三字经,于是平心静气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她道:“如果这样一个大男人光着屁股,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群瞠目而又苦笑,道:“当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这样做吧”

宋黄氏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雷不群这时才知道人家本来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心中不禁直骂自己当真是混蛋加三级。

幸而宋黄氏又道:“暂时我不想这样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屁股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的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闯进来道:“送棺……送东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的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东西。”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什么事”

宋黄氏道:“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回望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憧憬,但是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而不是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

“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象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象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事实上早就深思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来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哀,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如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黄莲道:“理论总是空洞而不切实际,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论去实践,理论有什么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虽然不行,却不代表也不能证明理论没有用处……”

他本来还有说话,但看黄莲已缓缓揭开棺盖,顿时噎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盖才掀开一点缝隙,整个船舱内香气更浓。

这时,连站在舱门的娘姨李妈也怀疑地掀掀鼻子,说道:“奇怪,为什么这么香呢”

黄莲冷冷道:“雷傲候甲富天下,如果他觉得心里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什么呢”

李妈声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绑住那小子,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黄莲道:“不要紧,那三种使人软麻无力的药物最少要三十六个时辰(即三昼三夜)才消散!何况在大江当中,插翅难飞。”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动弹,在大江中的形势对我恰好有利。因为我水性比陆上功夫还好几倍。”

黄莲眼睛一直没有望向棺中,虽然棺盖已揭起逾尺。因为她一眼望下去,一切都有个决定结果。

她道:“别吹牛,你的水性怎会好得过陆上功夫,全然没有这种道理。”

雷不群叹口气道:“家父当年坚持我必须精通水性,而且必须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严格督促训练下,我在长江论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必须精通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船舱内静默好一阵。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虑周详深远,本来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们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里一跳就行啦,可惜他当年却没有想到我会被三种麻药制住。”

李妈的严悍的面庞上泛起一点笑容,因为觉得雷不群不是作伪说谎的那种人。

黄莲将棺盖再掀高一点。

她的面庞虽已慢慢侧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却没有随着面庞移动,没有透过那道空隙望入棺内。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于雷不群的脸上,她是不想揭晓抑是不敢

但不论是“不想”抑是“不敢”,黄莲总不能永远瞧着雷不群而不把谜底揭晓的。

只不过当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间,雷不群发觉她眼光很奇异,奇异得能教任何男人心灵震撼。

黄莲的眼光只离开雷不群一下,马上又回到他面上,并且轻轻放下棺盖,好象生怕惊醒长眠于棺材内的人。

雷不群叹口气道:“你现在想杀死我吗”

黄莲声音平静得出奇,道:“是的,这是一了百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亲不但杀人,还把遗体送回来示威,我也只好学他的手法,将你送回去。”

送雷不群回去的意思当然是送“尸体”回去而已,当然不是释放活生生的雷不群回去,雷不群当然也不会误会。

雷不群道:“我绝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会杀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会知道宋兄乃是死于家父手中”

黄莲道:“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还残留着数尺红丝线,这会是谁的兵刃”

雷不群道:“听来已是寒家秘传的‘七尺飞红’了。”

李妈发出尖厉可怕的声音,道:“小姐,不必多说了,快杀死他。”

雷不群道:“假如你今天没有杀我,你将会怎样做”

黄莲道:“我实在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你将来有一天忽然发现,发现你倒不如现在死掉更好。”

雷不群打个寒噤,道:“你心志的坚决,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缠绵风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满心中,别的任何情致都被挤出去都不能存在”

黄莲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须抱歉杀夫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无论她使出那一种恶毒手法,都是应该的。她为何要说抱歉

雷不群道:“但事后的报复总是将来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将来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为紧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设法逃生。”

黄莲真是聪明绝顶,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这具棺木的香气有古怪,谁能够利用棺木传香,便能够解去三种麻药的力量当世之间只有‘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唉,一定是他。”

雷不群突然连人带被撞破船舱壁,“砰匐”声中,木屑纷飞,跟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黄莲奔出船头,只见大江茫茫中,那张绣被浮在水面。

黄莲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跟紧在身边的李妈听。道:“雷不群一定很惊喜,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长江中,因为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场。”

李妈递给她一张长弓,那是两端镶金嵌玉,当中却是铁胎的硬弓。

她另一只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壶,箭壶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颜色分为金色银色两种。

黄莲接过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群你却万万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鱼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两丈深的小虾……”

大约八丈远的水面忽然冒出人头。

黄莲又喃喃道:“太近了,雷不群,你不妨再潜泅一次,我最喜欢的距离是二十丈。”

她已抽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弓作势。

李妈露出冷酷笑容,道:“当他忽然发觉有一枝箭射透寻丈江水,深深插入他的身体时,他一定十分惊诧,我好希望能够看见他的表情。”

弓弦“铮”地一响,金翎长箭宛如电光一闪即隐,远远没入十六丈外的滔滔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躯体,旁边一圈血红色的显然是血水。

当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潜泅于水中寻丈深处,还会被弓箭射伤。通常最强劲的矢石,入水尺许就完全失去劲道。

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潜下两尺就安全了,谁知……

但那白皙的身体居然还会动,一下了就没入江水深处,失去影踪。

李妈摇摇头,不满意地咕嘀道:“小姐,雷不群的爸爸杀死姑爷,而你却只射伤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黄莲轻轻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妈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么知道他逃到哪处去你怎能够找得到他”

黄莲哼一声,道:“如果他从此逃走隐姓埋名,当然很难找到他。不过我仍然有办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迟早一定会碰到他。”

李妈并不吃惊,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还未碰见他,但你却已经老了,小姐,人老珠黄就绝对不能混这一行,那时候你怎么办”

黄莲冷笑道:“我做鸨母,我开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馆,用最华丽的画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绝不相信他不来光顾。”

如果你问黄莲,究竟是为了怕生活单调枯燥,抑是当真为丈夫报仇,才这样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如果雷不群的水性稍差一点,他一定已经淹死!因为他一条左腿已经不会动弹。那支金长翎箭贯穿大腿,痛得他几次几科昏厥。

在陆上昏厥十次八次没有关系,但在水里却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时,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他已没有时间唏嘘嗟叹,因为心力一懈便会昏迷,不会动弹。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经用双臂锁住一丛灌木的根部,所以虽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随着那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浪飘摆,飘摆得象海藻一样,却仍然没有随波逐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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