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鲍里斯的羊马上死掉:不平等与贫困(1/2)
农民伊凡妒忌他的邻居鲍里斯,因为鲍里斯有一头山羊。一天,一位仙女出现在伊凡面前,说可以实现伊凡一个愿望。伊凡希望得到什么呢?他希望鲍里斯的山羊马上死掉。
——戴维·兰德斯,《国富国穷》第29章
不平等 [1]
伊凡并不孤单——追求平等是人类历史的一大驱动力
伊凡并不孤单。韩国有一句俗语说得好:“表哥买块地你就肚子疼。”我相信许多读者都听过类似的笑话或谚语。人总是毫无道理地嫉妒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对平等的追求是人类天生就有的情感,并且是人类历史的一大驱动力。法国大革命的一大理想就是平等,它的最著名的口号就是:“自由、平等、博爱或是死亡。”在俄国十月革命及后来的其他一系列社会主义革命中,平等都是唯一的驱动力。如果不是为了平等,历史上许多罢工、游行示威、革命和其他无数的人类冲突就不会发生了。
“我认为,一切都是因为嫉妒”
然而,自由市场派警告我们,不能让这样一种本能左右我们。他们告诉我们,政客让富人多交税,限制金融业分红,其实搞的是“嫉妒政治”(politics of envy)。不能为了平等而把在高处的人拉下来。每个人的生产能力不同,因此收入差距是必然的。富人之所以富有,是因为他们更善于创造财富。想要抵挡这种自然结果,只会让大家一样贫穷。2012年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米特·罗姆尼(itt roney)对于公众关心的不平等问题,是这么回答的:“我认为,一切都是因为嫉妒。”这句话非常好地表达了自由市场派的立场。
在过去几十年,自由市场派成功说服许多人相信:让最会赚钱的人分到更大的国民收入份额,对所有人都是好事。约翰·肯尼迪总统说过:“水涨众船高。”(a risg tide lifts all boats)这句话后来被克林顿总统任内的财政部长罗比特·鲁宾(robert rub)引用而流行开来,进而成为自由市场派非常喜欢的一句口号。
富人有了更多可支配收入之后,就会增加投资,为他人带来更多收入。他们的企业会雇用更多员工,从供应商那里采购更多物料。富人收入增加后,也会消费更多,为卖给富人产品(比如跑车、名牌服装)的企业创造更多收益。而这些企业对上游企业产品的需求也会增加,上游企业工人的工资就会因此得到提高,然后花更多钱在食物和(非名牌)衣服上,以此类推。因此,如果金字塔顶端收入增加,最终就会有“涓滴”(trickle down)到整个经济,让每个人都比以前更富有。虽然穷人在国民收入的占比会变小,但从绝对值上看,他们过得比以前好。自由市场经济学大师米尔顿·弗里德曼曾经说过:“大部分经济学谬论都源于……这种假设:经济是一块大小不变的饼,一方要多拿,就有人要少拿。” 1
“涓滴效应”的信念促使许多国家政府在过去三十年采用偏袒富人的政策,或至少营造出有利于这种政策的政治环境。针对产品、劳动力和金融市场的法规都变得宽松,让富人更容易赚钱了。政府还为企业和高收入人群减税,让他们更轻松地将这部分利润留在自己口袋。
收入差距过大有害经济:不稳定和阶层流动性变弱
几乎没有人会提倡极端平等,比如像波尔布特统治下的柬埔寨那样。不过,许多人也认为,收入差距过大(高度不平等)也是坏事,理由不仅有道德上的,还有经济上的。 [2]
有些经济学家强调,高度的不平等必将弱化社会凝聚力,造成政局不稳定。这反过来又抑制了投资。政局不稳增加了大众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包括投资人对未来收益的不确定感。投资减少,增长肯定也就放缓。
收入差距过大也会造成经济动荡,不利于经济增长。 2 虽然国民收入中更大的份额在赚最多钱的人手里会增加投资占比,但就像凯恩斯指出的(见第4章),投资占比增加意味着经济会更加不确定,从而更不稳定。许多经济学家还指出,收入差距扩大也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一大因素。美国尤其典型,美国顶层收入飙升,而大多数人的收入自20世纪70年代就一直停滞不前。人们如果想要跟上顶层不断提高的消费水平,就必须借钱。家庭债务(在gdp中的占比)增加,使得经济更加不堪一击。
另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收入差距加剧会给社会流动制造障碍,从而阻碍经济增长。富人家的孩子上昂贵的私立学校(贵族学校),毕业后从事高薪工作,但这种学校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负担得起,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不可能上。另外,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没法打入特权群体的小圈子,套用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术语,就是无法积累“社会资本 ”(cial capital)。 [3] 最后,甚至精英阶层的“次文化”也是阶层流动的障碍,而这种文化大多也是在贵族学校养成的,比如口音、姿态等。
阶层流动性变差,出生平民阶层的人才就没法从事高端工作,不管对个人还是社会,这都是才能的浪费。同时,一些占据高层职位的人,也不一定是社会上最优秀的那批人。如果这些障碍持续数代,没特权背景的年轻人会对获得高薪工作没信心,甚至连试都不试了(见第5章)。这导致精英在文化和知识上的“近亲繁殖”。如果你相信大变革需要有新的观念和突破传统的见解,那么一个精英近亲繁殖的社会就不利于创新,最后经济就会失去活力。
不平等导致较差的社会结果
近年来一些研究表明,不平等导致健康和其他人类福利指标上的糟糕结果。的确,收入不平等加剧,穷人数量会增多,而穷人的健康等各项指标本来就比较差。但排除穷人增多这个因素,不平等本身也会有害身心健康和其他指标。
这种论述近些年因为理查德·威尔金森(richard wilkn)和凯特·皮克特(kate pickett)的《公平之怒》(the spirit level )一书而被大众所熟知。书中分析了20多个富裕国家的数据(这些国家的人均收入大多高于葡萄牙,也就是两万美元以上),并得出结论:国家越不平等,婴儿死亡率越高,青少年生育率越高,教育表现越差,凶杀案和坐牢人数也越多,甚至国民在平均寿命、心理疾病和肥胖上的表现也越差。 3
在很多情况下,越平等增长越快
除了有很多证据证明收入差距越悬殊,对经济和社会的危害就越大之外,我们也有一些实例说明,越平等的社会增长越快。 4
这几个实例分别是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这三个经济体在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创造了经济奇迹。拿它们跟几个类似的经济体相比,比如拿日本跟美国比,韩国、中国台湾跟非洲或拉美国家比,它们的收入差距较小,但增长更快。
芬兰是全世界收入差距最小的几个国家之一,比苏联时期的成员国家还要小。而美国,则是富裕国家中收入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但芬兰的增长速度却远远超过美国。1960—2010年间,芬兰人均收入的年均增长率为27,同期的美国只有20。这意味着,在这段期间,美国的收入增加17倍,而芬兰增加28倍。
以上例子并没有证明收入差距过大会导致低增长。事实上,跟类似国家相比收入差距较小但增长更慢的例子也是有的。但是,上述例子至少已经足以反驳“收入差距大有利于增长”这种简单绝对的说法了。此外,大多数采用大量国家数据的统计分析都表明,一国的收入差距大小与其增长率逆相关(但相关不一定是因果)。
对某个社会长期发展的分析,也支持“不平等不利经济增长”的观点。过去三十年,尽管在大多数国家,最富有阶层的收入占比变大,但这些国家中大多数的投资和经济增长都放缓了。
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过于平等也有害
当然,所有这些证据并不意味着不平等程度越低越好。如果收入一样,人们就不会努力工作,也没有激励去创新。
更糟糕的是,收入平等很多时候是种伪装。虽然收入差距小,但是其他方面的差距却很大。比如,有些人就可以得到优质外国商品,或者有机会出国旅游。这些特权都是看你的意识形态是否正确,个人关系够不够硬。
乔治·奥威尔(e orwell)很早就看透这一点。他的讽刺小说《动物农场》(anial far )里面有句口号就是:“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到了20世纪70年代,苏联成员国家的人民都领教到了,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不信任。“他们假装给钱,我们假装工作” [4] 这句笑话精准表达了这种不信任。到了80年代末,制度开始土崩瓦解,几乎没人再想捍卫这个虚伪的体制了。
在看完不同的理论和实践证据之后,我们能得出的最合理的结论只能是:过于平等和过于不平等都不好。不管是哪一种,都制约了经济发展,并引发各种社会问题。
库兹涅茨曲线:收入不平等的长期趋势
西蒙·库兹涅茨(sion kuzs)是俄罗斯出生的美国经济学家,197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他对收入不平等的长期趋势提出著名的“库兹涅茨假说 ”(kuzs hypothesis)。这个理论是说,随着经济的发展,一国的收入不平等状况先是恶化,然后好转。在过去半个多世纪,这个理论深深影响了不平等的研究。因此,我们很有必要知道它讲的是什么。
根据库兹涅茨的说法,在经济发展的最初阶段,收入分配一开始还是比较平等的。因为在那个阶段大多数人都是贫农。随着国家的工业化,经济增长,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业,进入工资更高的工业。这时候收入差距就拉开了。随着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不平等状况又改善了,因为此时,大多数人不是从事工业,就是投身于为工业服务的城市服务业,很少有人再从事低工资的农业。如下图所示,这个长期趋势画在图上就是一条倒u曲线,这就是著名的库兹涅茨曲线 (kuzs cur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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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兹涅茨假说站不住脚……
尽管库兹涅茨假说很流行,但支持它的证据却相当薄弱。今天的富国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经历似乎证实了这个假说。这些国家在工业化早期,不平等程度都在上升,然后到达(英国是19世纪中叶,美国是20世纪初),然后开始下降。然而,从80年代开始,这些国家的收入差距又开始加剧,尤其是美国和英国。曲线的尾巴又开始上扬。
对于今日的发展中国家或地区来说,这个假说也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确,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经济发展之初都经历了收入差距扩大(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除外),但这种收入差距并没有因为后来经济进一步发展而缩小。
……因为经济政策也很重要
库兹涅茨假说不成立,主要是因为决定不平等程度的还有经济政策。
英美在20世纪80年代后收入差距急剧扩大,主要就是因为放松管制和给富人减税。而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之所以没有出现收入不平等加剧,也可以说是因为政策。在这个时期,这些国家或地区都实行了土地改革 ,强迫地主以低于市场价格出售土地给佃农;然后,通过进口限制和提供肥料补贴和灌溉服务保护小农这个新阶层;同时,还大力保护小商店免受大型商场的竞争。
的确,连库兹涅茨自己也不相信随着经济发展到某一阶段,收入差距就会自动缩小。虽然库兹涅茨相信现代经济发展本身会导致倒u曲线出现的可能,但他还是强调在现实中不平等的减少程度,深受工会势力以及福利国家制度的影响,尤其是后者。
福利国家在决定收入差距上的重要性,可以通过这个事实证明:在税前和通过福利国家转移前,欧洲一些国家的收入差距跟美国一样大,比如法国、奥地利和比利时,甚至比美国还要大,比如德国和意大利,但在税后以及政府转移支付后,这些国家的收入差距都比美国小得多。
不同类型的不平等
虽然收入不平等被讨论得最多,但它并不是唯一的经济不平等。经济不平等也可以是财富 (比如房地产、股票等资产的所有权)分配的不平等,或者人力资本 (即个人通过教育和培训所获技能)分配的不平等。
还有一些是非经济因素的不平等。在很多社会,如果人们属于“错误的”种姓、种族、宗教、性别、性取向或意识形态,可能就没法上大学、从政或从事地位高的工作。
测量不平等:基尼系数和帕尔玛比值
在所有这些不平等中,只有收入和财富不平等是容易测量的。其中,财富数据要比收入数据少得多,因此我们看到的关于不平等的数据,大多数都是收入数据。收入不平等数据有时候是来自消费调查,而不是来自实际收入数据,因为收入数据更难获取。
测量收入不平等程度的方法有许多。 5 其中最常用的是基尼系数 (gi efficient),由意大利统计学家科拉多·基尼(rrado gi)于1912年提出。如下图所示,它是对真实收入分配(由图中洛伦兹曲线 [lorenz curve] 6 表示)和彻底平等的情况(由图中的45度线表示)进行比较。洛伦兹曲线画出了最底端x的人口的累积总收入占整个经济总收入的比重。基尼系数的计算方法是:用洛伦兹曲线与45度线形成的区域除以整个下三角的面积,也就是(a/a+b)。
最近,我在剑桥大学的同事加布里埃尔·帕尔玛(gabriel pala)注意到,不管各国的政策如何,各个国家中间50人口的收入占比其实非常接近,差距较大的其实是两端人口的收入。因此,他建议使用顶端10人口与底端40人口的总收入比值 [5] 来测量一国收入的不平等程度,他认为这个方法更准确,也更容易计算。 7 这个方法被称为“帕尔玛比值 ”(pala ratio)。帕尔玛比值优于基尼系数,是因为它不会随中间收入分配的变化而大幅变动,而中间收入也较难受政策影响。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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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积国民收入占比
谁跟谁的不平等?
大多数不平等的数据,比如基尼系数,看的都是单个国家。然而,由于全球化,各个经济体日趋一体化,人们也变得越来越关注全球范围内(把世界看成一个整体)的收入分配变化。于是就有了全球基尼系数,它的计算方法是,将世界上的每一个个体都看作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的公民。
有学者(包括我在内)认为全球基尼系数没什么意义,因为世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社区,至少现在还不是。收入不平等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对跟我们一起纳入统计的其他人有情绪——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可以是患难与共,也可以是气到想杀死对方。这些其他人就是参照组 (reference group)。至于说我们自身参照组之外的人过得怎么样,我们实际上是没感觉的。 [6]
的确,在开篇故事中,伊凡并没有希望俄国沙皇变成穷人,因为沙皇并不在他的参照组里。他只想要邻居鲍里斯比他多出的那么一点东西消失——也就是让他的山羊死掉。同样,韩国那句“表哥买块地你就肚子疼”中的“你”,其实嫉妒的不是买一大片地的大地主,而是买了一小块地的表哥。
的确,全球不平等也变得越来越重要。随着大众传媒和互联网的发展,对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人们知道的越来越多,开始有了一种全球社区感。然而,要一个中国农民看在全球作为整体已经平等了一点的份儿上,暂时不要太在意中国本身迅速加剧的收入差距,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更何况,全球各国之间的收入差距缩小,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中国那一群高收入者——而他们跟国内其他民众的收入差距却在拉大。
真实数据
理论上,基尼系数可以是0到1之间的任何数。但实际上,这些极端值都不可能。任何社会,不管它在精神和政策上多么平等主义,都没法让每个人的收入都平等,也就是说,不可能让基尼系数等于0。而在一个基尼系数是1的社会,一个人占有所有收入,其他人都没收入,这样除了那个人之外,每个人都会很快饿死。 [7] 现实中,没有国家的基尼系数低于02或高于075。
最平等与最不平等:欧洲vs非洲南部和拉美
即使在同一国,基尼系数也可以很不同,这取决于你的估计。2010年,oecd(经合组织)给丹麦的基尼系数是025,而ilo(国际劳工组织)算出来的系数是028。在对美国基尼系数的测算上,两个组织的数据差异就更明显:oecd算出来是038,而ilo的数据则高达045。 9 下文引用的都是ilo数据,因为ilo的成员国比oecd多很多。 10
最平等的国家主要在欧洲,基尼系数在02—03之间。其中很多是有着强大的福利国家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如奥地利、比利时、丹麦、芬兰、法国、德国、荷兰、挪威(世界上最平等的国家)和瑞典。前文提过,这些国家中有一些在税前和社会支出前,不平等程度比美国还高,但在税后,gdp中有很大一部分被重新分配,最终就变得比美国要平等许多。另外一些最平等的国家是前社会主义阵营的经济体,如克罗地亚、捷克、匈牙利、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这些国家还保留着平等主义的遗产。
在另一个极端,许多国家像博茨瓦纳、马达加斯加、纳米比亚和南非的基尼系数都超过06。他们全都在非洲南部。
其实一个国家只要基尼系数高于05,就算非常不平等了。这类国家有许多在拉美,比如玻利维亚、巴西、智利、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洪都拉斯、巴拿马和巴拉圭。另外有一些在非洲(科特迪瓦、毛里塔尼亚、卢旺达)和亚洲(柬埔寨、菲律宾、泰国)。另外,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中也有一个基尼系数高于05,它就是格鲁吉亚,非常讽刺的是,斯大林就是格鲁吉亚人。
其他大部分国家的基尼系数都介于03—05之间。在这个范围内,美国、中国属于系数偏高的一边(045—05),乌干达、波兰、新西兰和意大利则在偏低一边(03)。大致来说,035是相对平等与相对不平等的分界线。 11
财富不平等比收入不平等大得多
相比于收入不平等,财富不平等的数据更难获得,也更不可靠。但有一点很清楚,在所有国家,财富不平等的程度要远远高于收入不平等的,这主要是因为积累财富比赚取收入要难得多。
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unctad)研究了15个国家的财富不平等情况,其中有穷国(如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也有富国(如美国和挪威),得出来的财富基尼系数介于05—08之间。 12 收入基尼系数与财富基尼系数相差最大的国家,都是欧洲收入最平等的国家,比如挪威和德国。 13
过去四十年收入越来越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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