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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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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妮到校的时候,罗德斯老师站在黑板前写阅读进度的页数。“啊,看来有人把瞄准器放得太靠近眼睛了。”老师说,“需要阿司匹林吗?”

“菜鸟常犯的错。”蕾妮几乎以脸上的伤为荣。这代表她逐渐成为阿拉斯加人了。“我没事。”

罗德斯老师点头:“坐下打开历史课本。”

蕾妮走进教室,她和迈修对看一眼。他的笑容非常大,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满嘴歪牙。

她侧身坐下时,两人的桌子碰撞了一下。

“几乎每个人第一次射击都会打到眼睛。我那时候眼圈黑了至少一个星期。会痛吗?”

“刚打到的时候非常痛。不过学射击真的很酷,我不——”

“麋鹿!”艾索大喊,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窗前。

蕾妮和迈修跟着跑过去。所有学生一起挤在窗前观看,一只鹿角有十二根分叉的巨大公麋鹿,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校舍后面的操场。它撞倒野餐桌,将灌木连根拔起吃掉。

迈修弯腰靠近蕾妮,肩膀与她轻轻触碰:“我们编个理由逃课吧。午休之后,我会说要回家帮忙。”

逃课这个主意让蕾妮觉得相当刺激,她从来没有翘过课:“我可以说头很痛。只是三点放学的时候,我得回来。”

“酷。”迈修说。

“好了,好了。”罗德斯老师说,“看够了。蕾妮、艾索、迈修,拿出阿拉斯加州史课本,翻到第一百一十七页……”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蕾妮和迈修紧张地盯着时钟。午休时间快到的时候,蕾妮跟老师说她头很痛,要请假回家休息。“我可以走路去杂货店,用业余无线电呼叫我爸妈。”

“没问题。”罗德斯老师一口答应,完全没有怀疑她说谎。蕾妮急忙离开教室关上门,她走到路边躲在树丛里等候。

一个半小时后,迈修满脸笑容大步走出学校。

“我们要去哪里?”蕾妮问。有什么地方可去?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电影院,没有可以骑单车的平整马路,没有可以喝奶昔的得来速餐厅,没有溜冰场、游乐场。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向一辆满是泥巴的全地形沙滩车。“上车吧。”迈修跨上沙滩车,在老旧的黑色椅垫上坐定。

蕾妮觉得这样不太妙,但她不希望迈修觉得她胆小,于是她爬上后座。她别扭地抓住他的腰。

油门一催,车子出发,激起一团灰尘,引擎发出尖锐的声响,石头从宽轮胎下飞出。车子驶出小镇,轰隆隆过桥上了那条泥土路。过了简易机场,转弯进入树林,摇晃着经过一道壕沟,进入一条小径,车子开上之前她根本没看见的一条路。

车子骑上坡,进入一片高原。蕾妮看到一湾碧蓝海水,波涛拍岸。迈修放慢车速,熟练地驶过一片崎岖地面,车轮下已经没有路了。蕾妮被甩来甩去,不得不抱紧他。

终于,他停车熄火。

他们立刻进入一片寂静,只有下方海浪拍打黑色花岗岩的声音。迈修从三轮沙滩车上的包包里翻出一副望远镜:“来吧。”

他走在前面带路,脚步稳稳地踩在崎岖多岩石的地面上。有两次蕾妮脚下的岩石松脱,差点儿害她摔倒,但迈修有如山羊一般适应这里的地形。

他带她走到一片有如弯起的手掌伸出海面的空地。两张手工椅子放在面向树林的位置。迈修懒洋洋地坐下,指指另一张椅子要她也坐下。

蕾妮将书包放在草地上,然后坐在椅子上。迈修拿着望远镜观察树林。“在那里。”他把望远镜交给她,指着一丛树,“露西和瑞克。我妈帮它们取的名字。”

蕾妮透过望远镜看出去,从左到右缓缓移动,一开始只看到树木、树木和更多的树木,然后一个白点闪过。

她往左移动几度。

树木高处,两只白头鹰栖息在浴缸大小的巢里,其中一只正在喂食三只雏鸟。小宝宝高举鸟喙,互相挤来挤去,争抢反刍的食物。在波涛声中可以听到它们叽叽喳喳吵闹的叫声。

“哇。”蕾妮很想拿出书包里的拍立得相机(她去哪里都带着),但白头鹰距离太远,简单的相机拍不到。

“从我有记忆以来,它们每年都回来产卵。我妈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还很小。你真该看看它们筑巢的过程,非常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是终身伴侣。我一直很想知道,万一露西有个三长两短,瑞克会怎么样。我妈说那个鸟巢的重量将近一吨。从小到大,我不知看过多少雏鸟离巢。”

“哇。”蕾妮微笑着看一只雏鸟拍动翅膀,企图爬到其他雏鸟身上。

“不过我们很久没来了。”

蕾妮听出迈修的语气略带怅惘,于是放下望远镜看他:“你和你妈?”

他点头:“她和爸爸离婚之后就没来过了,我一直很难过。或许是因为我姐姐爱莉斯佳为了上大学搬去费尔班克斯。我很想念她。”

“你们姐弟好像很亲。”

“嗯。她很酷。你一定会喜欢她。她一直很想去大城市,不过她绝对待不久,一定会回来。爸爸说我们两个都要上大学,这样才知道人生有什么选择。老实说,他在这件事上相当霸道。我不需要上大学也知道长大要做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想当飞行员,像我舅舅文特一样。我最喜欢飞上天空。不过我爸爸说这样还不够。看来我非得要懂化学之类的鬼东西。”

蕾妮能够理解。她和迈修都只是孩子,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想法,很多事情都瞒着他们。他们只能在大人给予的世界里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很多毫无道理的事情让他们迷惑,但他们很清楚自己在食物链的地位有多低。

她往后靠在龟裂的椅背上。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很重要的事情。她也必须说出来才行。真心的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她用力咽了一下,轻声说:“你很幸运,有个会为你着想的爸爸。我爸爸从战场回来之后,一直……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

蕾妮耸肩。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泄露太多。“他晚上睡不好,会做噩梦,天气差的时候也会发作。有时候啦。不过自从搬来这里之后,他就没有做过噩梦了,说不定他的状况改善了。”

“难说噢。在这里,冬天就像没完没了的黑夜。在黑暗中,有些人会发狂,尖叫奔逃,对宠物和亲友开枪。”

蕾妮感觉胃部纠结。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冬天。现在有多明亮,到时就有多黑暗。她不愿意想冬季永夜这件事。“你最担心什么?”她问。

“我担心我妈会离开。我知道,她在开垦园盖了房子住下来,我爸爸妈妈依然彼此相爱,只是方式很诡异,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天她回家,突然说她不爱我爸爸了。她爱那个怪胎卡尔。”他在椅子上转身看蕾妮,“人突然说不爱就可以不爱,这样很恐怖,你懂吗?”

蕾妮太清楚这样的恐惧。世界很可怕,家庭很脆弱,家可以说是以希望建构起来的,那么万一有一天希望崩塌了呢?“嗯。”

“希望学校不要那么快放假。”他说。

“我懂。离暑假只剩三天了,到时候——”

学期一旦结束,蕾妮就必须整天在开垦园工作,迈修也一样。他们很难有机会见面。

学期的最后一天,蕾妮和迈修互相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说好九月开学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见面,然而现实硬生生挡在两人之间。他们只是少年,什么都无法自己决定,尤其是什么时候要做什么。那天放学时,蕾妮走向在路边等候的面包车,心中孤单痛楚。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妈问:“宝贝女儿,你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

蕾妮坐上前座。既然不可能改变,抱怨也没用。现在才三点,白天还很长,这表示要做好几个小时的家事。

一回到家,妈妈说:“我有个好主意。去拿那条条纹毛毯,还有冰桶里的巧克力棒。我在海滩等你。”

“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什么?爸爸绝不会允许。”

“反正他不在家。”妈妈说。

蕾妮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冲回家拿东西(以免妈妈改变心意)。她从厨房的冰桶里拿出细长的好时巧克力棒,然后抓起披在沙发椅背上的毛毯。她把毯子当披风裹在身上,跑下摇摇晃晃的阶梯,走向那片被海水冲刷的灰色的弯弯石滩,这是他们家的私人海滩。左手边有几个黑暗神秘的石窟,数世纪以来海水侵蚀出的杰作。

妈妈站在海滩上长出的高草丛中,已经点起一支烟。蕾妮相信将来想起童年,回忆一定会洋溢着海水、香烟与让·内特香水的气味。

蕾妮将毯子铺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和妈妈一起坐下,她们伸长腿,脚踝交叉,上半身互相靠近。在她们眼前,碧蓝大海不停往前涌,冲过卵石,发出沙沙声响。不远处,一只水獭仰浮在水面上,用黑色小前爪敲开蛤蜊。

“爸爸去哪里了?”

“和狂厄尔去钓鱼了。爸爸好像想跟厄尔借钱。家里最近有点儿吃紧。跟我妈要来的那笔钱还剩一点儿,不过我一直用来买香烟和拍立得底片了。”她对蕾妮温柔地微笑。

“狂厄尔对爸爸的影响似乎不太好。”蕾妮说。

妈妈的笑容消失了:“我懂你的意思。”

“不过他在这里很开心。”蕾妮尽可能不去想之前迈修说的话,冬天就快来了,到时将会非常黑暗、寒冷。

“真希望你记得你爸爸去越南之前的样子。”

“嗯。”蕾妮听过很多那个时候的事,她很爱听。妈妈最喜欢讲“之前”的事,回忆他们最初的模样。那些故事有如她深爱的童话。

她知道妈妈怀孕时才十六岁。

十六岁。

蕾妮九月就满十四岁了。真神奇,之前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当然,她知道妈妈几岁,但她从不曾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思考。十六岁。

“你怀我的时候,只比我现在大两岁。”蕾妮说。

妈妈叹息:“那时候我才高二。老天,难怪我爸爸妈妈会抓狂。”她歪着头对蕾妮露出笑容,非常迷人。“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理解我这样的少女。他们讨厌我的打扮、音乐,我讨厌他们的规矩。十六岁的我自以为什么都懂,也常这样对他们说。他们送我去念天主教女校,在那里,只要胆敢把裙子折短,露出膝盖上方两三厘米,就已经算是很叛逆了。我们受到的教育是要跪下祷告、嫁个好丈夫,不可以当医生,只能当护士,不过无论什么职业都比不上嫁个好丈夫。

“你爸爸来到我的生命里,有如一道狂放的大浪,让我神魂颠倒。他说的每句话都推翻了我保守的世界,改变了我。我忘记了没有他该怎么呼吸。他说我不需要上学。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以光速变化。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深信不疑。我爸爸妈妈是五十年代的老古板,我们是六十年代的新人类。我和你爸爸太相爱,所以忘记要小心,结果我怀孕了。我告诉我爸爸,他气炸了,要把我送去所谓的未婚妈妈之家。我知道他会把你送走,不会留在我身边。那一刻,我恨死他了,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

妈妈又叹息:“于是我们逃跑了。我才十六岁快满十七,你爸爸二十五岁。你出生的时候,我们一毛钱也没有,住在拖车园区,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们有天下最完美的宝宝,钱和新衣服这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

妈妈往后靠:“以前他常常抱你,先是拥在怀里,稍微大了就扛在肩上。你很爱他。我们用爱把世界挡在门外,但世界却来势汹汹。”

“战争。”蕾妮说。

妈妈点头:“你爸爸接到征召令的时候,我求他逃跑,求他逃去加拿大。我们吵了又吵。我不想成为士兵的妻子,但他接到征召令,他决定要去。于是我帮他收拾衣物,连我的眼泪一起打包,就这样送他上战场。他原本应该只去一年就会回家。没有了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我花光了身上的钱,只好搬回父母家,但我实在受不了。我们整天只会吵架。他们一直要我和你爸爸离婚,说这样才是为你好,最后我再次离家出走。就是这时候,我找到那个社区,那里的人不会批评我这么年轻就生小孩。后来你爸爸的直升机被击落,他被俘。整整六年,我只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

蕾妮记得那封信,也记得妈妈读完之后哭得有多惨。

“他终于回家了,但样子变得像个死人。”妈妈说,“但他爱我们,像爱空气一样爱我们。他说我不在他怀里他就睡不着,不过就算有我在,他也睡得很少。”

妈妈每次说这个故事,总会在这里突然讲不下去,童话结束了。巫婆狠狠关上门,流浪的孩子再也逃不出去。从战场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当初登机去越南的人。“不过他来这里以后好多了。”妈妈说,“你不觉得吗?他几乎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蕾妮低头望着朝她毫不留情地涌来的一寸寸升高的海水。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阻挡海水涨潮。人只能牢记涨潮和退潮时间,预先准备,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你知道吧?这里的冬季会足足黑半年,经常下雪、气温很低,还有暴风雪。”

“我知道。”

“你每次都说坏气候会让他的状况变严重。”

蕾妮感觉到妈妈的退却。这是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她们都很清楚原因。“在这里不会啦。”妈妈说着在旁边带着水沫的地上捻熄香烟。她又说了一次,为了求心安。“在这里不会。他在这里很开心。等着瞧吧。”

漫长的夏日渐渐过去,蕾妮的焦虑也慢慢平息。阿拉斯加的夏季无比神奇。在无尽的阳光下,很难去烦恼黑暗的未来。源源不绝的日照,白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短暂天黑之后又开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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