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2)
五月,成千上万的鹬鸟回来,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在海滨稍事停留,然后继续北上。这个月,太多鸟类回到阿拉斯加,天空总是热闹繁忙,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
通常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蕾妮喜欢躺在床上听鸟叫,由歌声判断鸟的种类,以它们的来去感受季节流逝。
今年不一样。
感觉时间不再有弹性、无穷尽,她清楚地感受到每分钟,哀悼光阴逝去。
再过两周,学期就要结束了。
到时她就是高中毕业生了,但对她而言只是多了一张裱框的纸。她必须着手进行繁重的夏季杂务,然后呢?接下来她会怎样?上学就像骨干,没有了它支撑之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以后要怎么和迈修天天见面?想到即将失去他,她不由得感到惊慌绝望。
“你怎么都不说话?”爸爸将车开进学校停车场,停在迈修的老旧卡车旁边。
“没事。”她准备开门。
“你在担心安保,对吧?”
蕾妮转身看他:“什么?”
“自从上次哈兰家那件事之后,你们母女一直有点儿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我知道你们很害怕。”
蕾妮只是呆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自从在哈兰庄园的计划被推翻,他就变得格外神经质。
“瑟玛太乐观,像鸵鸟一样逃避现实。她当然不想直接面对现实,因为太过丑恶。我们必须为最坏的状况打算。我拼死也会保护你们母女。你知道吧?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们。”
每次他说这种话,蕾妮都不知道做何感想。
他揉揉她的头发:“别担心,蕾妮,有我保护你。”
她下车之后关上车门,从后斗搬下脚踏车。她背起书包,将脚踏车靠在栅栏上,然后往学校走去。
爸爸按了一下喇叭,车子开走。
“喂!蕾妮!”
她转头往旁边看。
迈修站在学校对面的树丛里,挥手叫她过去。
蕾妮往回看,等到爸爸的卡车绕过街角不见踪影之后,她才急忙过去找迈修:“什么事?”
“我们今天逃课好不好?坐渡船去荷马。”
“逃课?去荷马?”
“来嘛,不要怕。”
蕾妮知道,应该拒绝的理由有太多,毕竟逃课违反规定,而且万一被爸爸知道,她会很惨。
“不会被抓到啦。而且就算被抓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快毕业了。现在已经五月了,外界的毕业生不是一天到晚逃课吗?”
蕾妮觉得这个主意不太好,甚至可能有危险,但她无法拒绝迈修。
她听到渡船低沉忧伤的鸣笛,船即将在镇上靠岸。
迈修对蕾妮伸出手,接下来她发现他们在奔跑,离开学校停车场,跑上山坡,经过老教堂,奔向等候的渡船。
蕾妮站在甲板上抓住栏杆,渡船渐渐驶离港口。
整个夏天,可靠的“土斯塔美纳号”载送阿拉斯加人来来去去——从大城镇来的高中球队、渔民、野外活动爱好者、劳工、观光客。所有人都挤在船头往前看,沉醉于喀什马克湾的美景。船尾载着荒野居民需要的物资:建材、牵引机、锄耕机、钢梁。少数勇敢的游客将这艘船当作蓝领邮轮,前往偏远景点。渡船的航程让他们可以轻松欣赏美景打发一整天。对当地人而言,这艘船只是前往闹区的交通工具。
蕾妮搭过这艘渡船不下一千次,但现在她第一次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以前她觉得她的世界很小、很封闭,但现在从甲板往外望,她发现世界太大,几乎难以理解,仿佛这艘老旧的渡船将送她抵达全新的未来。
风吹动她的头发。海鸥与滨鸟在头顶吵闹,盘旋俯冲,轻轻松松随风飘起。海水平静碧绿,只有几艘船的马达激起水花。
迈修来到她身后,从她身体两侧握住栏杆。她忍不住往后靠,让他的身体带来温暖。“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做这种事。”她说。难得的一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平凡少女。这是她和迈修最接近正常高中生的一次,周六晚上去看电影,散场后去艾德熊汉堡店喝奶昔的那种青少年。
“我申请到安克雷奇的大学。”迈修说,“我要加入校队打冰球。”
蕾妮转身。他依然握着栏杆,如此一来,他等于拥抱着她。她的头发飞过脸庞。
大学。
“和我一起去。”他说。
这个想法有如一朵娇美鲜花,盛开之后在她手中死去。迈修的人生不一样,他聪明又富裕。沃克先生八成很希望儿子去上大学。“我们负担不起。而且爸爸妈妈需要我在开垦园帮忙。”
“可以申请奖学金。”
“我不能离开。”她低声说。
“我知道你爸爸很怪,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让我离不开的人不是他,”蕾妮轻声说,“是我妈妈。她需要我。”
“她是大人了。”
蕾妮无法说出那些能够解释的话。她不能告诉他看着爸爸打妈妈的感觉,也不能告诉他如何习惯跑去拿抹布擦血。
他绝不可能明白,蕾妮有时候会觉得,因为有她在,妈妈才没有被打死。
迈修将她揽进怀中抱住。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她在发抖。“老天,蕾妮。”他对着她的头发低语。
这个昵称是否代表他想要让这个名字属于他?像是将全新的东西握在手中?
“如果能去,我一定会去。”她说。之后他们陷入沉默。她想着他们的世界差异多大,由此可以看出外面的世界多辽阔,他们只是千百万少年中的两个。
渡船在荷马靠岸,他们和一大群人一起下船。岸上挤满眼神明亮的观光客与衣着褴褛的当地人,他们牵着手混入人群。他们吃甜筒冰激凌,喝冰凉的可口可乐。他们在沙嘴尖端的餐厅露台吃大比目鱼配薯条,将又油又咸的薯条扔给在旁边等候的鸟群。迈修在纪念品店买了一本相簿送她。那家店专卖以阿拉斯加为主题的圣诞装饰品,以及印着搞笑标语的t恤,像是“你麋鹿了吗?”“赶蟹人生”。
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感觉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关于阿拉斯加的美景、沙嘴人车拥挤的状况。
蕾妮在咸狗酒馆前面帮迈修拍照。这家酒馆在一百年前是邮局兼杂货店,服务这个连阿拉斯加人也称为“大地尽头”的偏远地区。现在这里变成风格怪诞的阴暗酒馆,当地人和观光客摩肩接踵,墙上贴满作为纪念的纸钞。迈修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贴上一张一美元钞票,写着“蕾妮与迈修”。
这是蕾妮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当他们必须回家时,水上出租车开往卡尼克,她坐在船尾,努力对抗一波波忧伤。
“真希望不用回去。”她说。
他一手搂着她拉过去。小船随着波浪起伏,他们摇来摇去。“我们逃跑吧。”他说。
她大笑。
“真的啦。我可以想象我们环游世界,背着大背包游遍中美洲,爬上马丘比丘看印加遗址。等到把整个世界看完,我们就定下来。我会成为……飞行员或急救人员。你会成为杰出摄影家。我们回到这里,我们归属的地方,然后结婚,生一堆不听话的小孩。”
蕾妮知道他只是说着玩,只是做白日梦,但他的这些话点燃她内心深刻的渴望,她从不知道原来她心中有这样的渴望。她必须强迫自己微笑,若无其事地玩下去,假装内心没有受到震撼。“我是杰出摄影家吗?我喜欢这个主意。我会化妆、穿高跟鞋去领我的普利策奖,说不定还会点杯马丁尼。至于小孩嘛,我不太确定噢。”
“一定要生小孩。我想要红头发的女儿。”
蕾妮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傻透了,但她为什么会感到心痛不已?他应该很清楚,不能做这么大的梦,而且说出来。他失去了母亲,她的爸爸很可怕。家庭很脆弱,未来也是。
水上出租车放慢速度,漂浮到码头边,船侧靠岸。迈修跳下船,将绳索套在金属桩上。蕾妮听到系绳拉紧的声音。她下船登上码头,迈修将绳索抛回船上。
“到家了。”迈修说。
蕾妮望着栖身于长满藤壶、泥泞不堪的高台上的小镇。
家。
回到现实生活。
第二天下午打工时,蕾妮不停犯错。她标错几箱卫生纸的价格并且把它们放错位置,然后呆望着她犯的错,心中自问:我可以去上大学吗?有可能吗?
大玛芝来到她身后说:“回家去吧,今天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我没事。”蕾妮说。
“才怪呢,你明明有事。”她用了然于心的眼神看着蕾妮,“昨天我看到你和迈修在镇上走。丫头,你在玩火。”
“什、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是什么意思。你想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
“是吗?你大概以为我是昨天出生的吧?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当心。”
蕾妮没有回答。不知为何,她说不出话,也无法用逻辑思考。她离开杂货店,牵出脚踏车骑回家。回到家之后,她喂牲口,去几年前挖的涌泉打水,打开小屋的门。各种思绪与情绪在她心中肆虐,以至当她察觉自己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时,完全想不起来怎么会来到这里。
妈妈在厨房揉面团。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抬起头,沾满面粉的双手离开面团:“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出了事?”蕾妮问,但她知道原因。她泫然欲泣——只是她不知道为何想哭。她只知道迈修改变了她的世界,拉扯到变形。他改变了她的观点,开启了她的心灵。突然间,她满脑子只能想着学期快结束了,他要去上大学。
失去他。
变回她原本的模样。
“蕾妮?”妈妈用抹布把手上的面粉擦干净,然后扔到一旁,“你好像很难过。”
蕾妮还来不及回答,外面传来车子接近的声音,她看到一辆白色卡车驶进庭院。
沃克家的车。
“哦,不。”蕾妮冲过去打开门。
迈修下车,站在他们的院子里。
蕾妮跑过露台,冲下台阶,靴子陷入松软的草中:“你不该来这里。”
“你今天在学校都不说话,一放学就直接跑去打工。我在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蕾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高兴见到他,但也因为他在这里而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只能拒绝然后向他道别,其实她多么、多么想答应。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她听见海浪涌上海滩又退去的声音。
爸爸从小屋旁边过来,拿着一把斧头。他因为操劳而脸色发红,满身大汗。他看到迈修,突然停下脚步:“迈修·沃克,这里不欢迎你。你们父子想要污染你们的土地,我无法阻止,但你最好离我家和我女儿远一点儿。听懂了吗?你们沃克家的人玷污了我们的美景,改建酒馆,开饭店,还有那个野外活动营区的鬼玩意儿。你们会毁了卡尼克,把这里变成他妈的迪士尼乐园。”
迈修蹙眉:“你刚才说迪士尼乐园吗?”
“你在学校也不准接近蕾诺拉。”爸爸说,“我知道只剩下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不过我会紧盯你们两个。听懂了吗?快给我滚,不然我会当擅闯私人土地处理。”
“我走就是了。”他好像一点儿不害怕。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少年,被拿着斧头的成年人威胁。
没想到看着他走竟会让她如此伤心。一开始她很生气、愤怒,然后是恐惧……丢脸……强烈到她快要哭出来。她的情绪如地震撼动了她。
她转身离开疯狂的爸爸,回到屋里,用力关上门。
不久之后,妈妈来了,温柔地保持沉默许久,然后只说了一句:“哦,宝贝女儿。”她走过来,敞开怀抱。
蕾妮扑进妈妈怀中。在妈妈温柔的接触下,蕾妮哭了出来。妈妈抱紧她,抚摩蕾妮毛糙不受控的头发,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下。
“你喜欢上他了。很难不喜欢吧?看看他,长得那么帅,而且这些年来你孤独又寂寞。”
果然是妈妈,一语中的。
蕾妮确实长久以来一直觉得孤独。
“我懂。”妈妈说。
这些话带给她安慰,提醒她在广袤的阿拉斯加大地上,这栋小屋自成一个世界。在这里,她和妈妈互相支持着走下去。
“不过这样很危险。你应该知道吧?”
“嗯,”蕾妮说,“我知道。”
第一次,蕾妮体会到书中所说的伤心欲绝、无望恋情。她感受到的痛是真实的,她对迈修的思念是一种疾病。她终于不能再逃避,必须说出家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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