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2)(2/2)
他掉过头去,开始用力拖拽尸体。
才走了六米的样子,就碰到了好些障碍物,地上全都是树桩和树枝。圣犹士坦林区早就不属于任何人,常年来疏于管理,这里已经发展成一座乱糟糟的丛林,树木长得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起,荆棘老木丛生。拖拽已然是不现实的,只能把他扛起来了。
安托万没法儿下定决心。
周围的丛林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一条破船正在裂开。他如何能鼓起勇气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俯身下去,一下把雷米扛在背上,然后快速走动起来,边走还得边避开那些跨不过去的树桩。
第一次失足的时候,他的脚被一条树根缠住,摔在了地上。雷米的尸体像一只软趴趴的章鱼,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安托万尖叫一声,赶紧把它推开。他大叫着站起来,靠在一棵树干上大口喘着气……他本以为,尸体应该是僵硬的,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画面,那些死去的人,僵硬得就像门板一样,可是雷米的尸体却松软得就像没了骨头。
安托万尝试着给自己打气。加油,必须得把尸体藏起来,得让它消失,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了。他鼓起勇气走近雷米,闭上眼睛,拽起他的手臂,然后俯下身把雷米扛在肩膀上重新上路,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背上背着雷米,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火灾现场救人的消防员。就像彼得·帕克拯救玛丽·简一样。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可此时的他却大汗淋漓。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肩膀也垮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可是,还是要继续加快脚步,博瓦尔的人们已经开始担心了。
他的母亲不久也要到家了。
德梅特夫人肯定会去问她,雷米去哪儿了。
等他回去,人们肯定也要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会回答他们说,雷米吗?我没见过他,我刚刚一直在……
一直在哪儿呢?
他背着死去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跨过树桩,绕过荆棘,不时撞在新长出的树苗和盘踞在地表的不定根系,一边思考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任何答案。想起去年升初一时,他的小学老师曾这样评价他:“这个小男孩,想象力有点匮乏……”桑什先生从来就没怎么喜欢过安托万,他的眼里只有阿德里安,那是他唯一的宠儿。有人说,桑什先生和阿德里安的母亲之间……跟安托万的母亲完全不同,阿德里安的母亲是一个会在身上洒上香水,在街上抽烟的女人。去接孩子放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时常穿着……
想得出了神,自然就忘了脚下。于是他又摔了一跤,头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安托万大叫一声,扔下肩上的重担,看到雷米从他的肩上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他……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想象着雷米把自己摔疼了,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他望着雷米的背,小小的腿和小小的手。这场面真让人揪心。
安托万再也受不了了。他就这样躺在树叶堆里,像嗅着尤利西斯的毛发一样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他多想就这样睡过去,深深地扎入泥土里,然后就此消失在人间。
他想放弃了,实在没有力气了。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表上。他的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吧。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力气站起来的。为了他的母亲,他也要继续走下去。她不该遭受这一切。而且,她会因此丧命的。如果大家知道了真相,德梅特先生会连她也一起干掉……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雷米的手臂和大腿到处都是擦伤,安托万还是忍不住地想,雷米应该很疼。真是太奇怪了,雷米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是没能灌输到他的脑子里,不,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身上背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他熟悉的那个孩子,那个曾经跟尤利西斯坐着升降梯上上下下,大声欢呼着的孩子。他是多么喜欢升降梯啊。而现在呢,安托万正背着他穿过圣犹士坦树林。
安托万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脚下大步走着,眼前却仿佛看到雷米走到跟前,站在他对面,微笑着向他招手问好。他总是那么崇拜安托万。哦!瞧瞧看哪!这是个树屋吗?他抬头看向高处,圆圆的脸上,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总是那么有趣,完全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语气。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想法也很孩子气,但他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总是会问出各种各样好玩的问题……
还没等安托万意识过来,已经到了。
那棵横躺着的大榉树,就在眼前。
可是想要走到树干下的阴洞,还得要挣扎一番。前方布满了荆棘灌木,加上树林里的这块区域还尤其昏暗。
安托万不再思考,埋头前行。好几次都走得失去了平衡,他只能抓住周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不敢放手,他的衬衣袖口已经被撕烂了。可是,他仍然坚持往前走着。雷米的头撞到了一棵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两次,他的手还被刺钩住,安托万不得不用力拉,才把雷米的手扯开来。
经过了漫长的斗争,他才终于站在了榉树前。
就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在庞大的榉树干下面,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裂缝……一个巨洞。想要过去还得要翻过一个小土堆。
安托万把雷米谨慎地放在脚下,弯下腰,就像卷地毯一样,推动着他滚动起来。
孩子的头不时地撞到这儿,又撞到那儿,安托万闭上眼睛继续推着。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达土堆一半的高度了。庞大而阴森的裂缝慢慢靠近,就像一个敞开的火炉门,一张大开的食人魔的嘴,让他感到十分恐惧。没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个洞是深还是浅。而且,这是个什么洞呢?安托万一直以为,之前这里肯定有个树桩被连根拔起了,然后大榉树才倒在了这里。
好了,现在,他真的到了。
安托万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轻松。小雷米的尸体就在脚下,躺在洞口边。在横躺着的巨大树干面前,他俩都显得如此渺小。
是时候把它推下去了。安托万却下不了决心。
他双手捧着太阳穴,痛苦地尖叫起来。悲痛万分的安托万,扶在一棵树的树皮上,抬起右脚,伸到雷米的髋部下面,把他轻轻地抬了起来。
然后,他仰头望向天空,大腿迅速踢了出去。
尸体慢慢滚动起来,仿佛是在犹豫不决一般,在洞口边缘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滚落,重重摔下去。
安托万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雷米的手臂,还有他的手,仿佛还想抓住土壤,不甘就此坠落。
安托万就像被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雷米的尸体从此消失了。可安托万还是有一丝疑虑,他跪倒在地上,伸出手臂,谨慎地在洞里摸索着。
什么也没摸到。
他呆呆地站起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雷米,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消失了。
脑海里不停闪现那只小小的手,还有那卷曲的手指,画面久久不能消散……
安托万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跨过荆棘,机械地往回走。
走到矮灌木丛时,他飞快地奔下山丘,不停地跑啊跑啊跑啊。
想要走回家最短的路线,就必须穿过两次大路。此时安托万正蜷缩着,躲在一个矮灌木丛中。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在一个弯道的出口,没法看到前面即将发生的事情,想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动静,可却只听到了那该死的心跳声……
他站起来,迅速侦察了一下左右,终于下定决心跑动起来。当他飞速穿过道路,再一次藏身在树林里时,科瓦尔斯基先生的小卡车突然出现了。
安托万赶紧趴在一条沟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在车没停,从路面上径直开过去了。
他没有继续等待,重新跑了起来。离进城入口只有三百米了,他在矮树丛里等了一会儿,但又觉得不能思考太久,应该马上行动。于是,他走出树丛,一边平缓着呼吸,一边假装镇定地走到路上来。
担心自己看起来不太正常,他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手上有几处擦伤,但还好不明显。他用手慌忙地拍打着沾在衬衣和裤子上的泥土……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回到家中,可事实却相反:眼前熟悉的面包店、杂货店、镇政府大门,把他带回了曾经习惯的生活,刚刚经历的噩梦仿佛越来越远了。
为了掩藏住撕破的衬衫衣袖,他把袖口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此时他低下头来,却突然发现,手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