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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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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了一双手帮忙。”

古阿霞在客厅把报纸摊开,去庭院把摘了的叶子放上去。植物太多,报纸嫌小,他们用上了六日份的报纸。到了晚间十点,古阿霞长叹了口气,吸引在厨房看书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了八日份的报纸还不够用。

“得熬夜赶工,我们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关上玄关门去睡。”古阿霞请求。

中年妇女迁就,说他们可以留在客厅做完,外面多蚊虫,吩咐出入时关紧纱门便可。说完她回到餐桌看书,累了才回房躺。房门上锁声响起,忍得快被阴霾灭顶的帕吉鲁问,妈妈都不理儿子了,我们还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说服帕吉鲁,中年妇女不是不理儿子,是压抑情感,她偷偷观察到她有一小时没翻动手上的书,频频去厕所擤鼻涕,“这是拖延战术,一定还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灯到前院,把拴在大门外的黄狗牵进来休息。

到了凌晨两点,打呼的帕吉鲁忽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屋子上有虫子声,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话吓着了古阿霞。她认为,梁上有虫蛀声很平常,夜里更明显而已。老屋有白蚁与天牛幼虫蛀,一点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满虫洞像是罹患骨质疏松症。

“像什么声音?”帕吉鲁问。

古阿霞慢慢站起来听,避免动作太大,让敏感的蛀虫停止蛀蚀。她沿客厅走一圈,觉得是平常的虫蛀声,不过她贴上边柱时,听到清晰声,那是天牛幼虫的骨化头颅与锐利大颚如钻掘机在木头里前进,“像是在锯木头。”

“没错,锯木头的声音,这是故意的。”帕吉鲁说。

猛然一声啪,帕吉鲁跳起来,出门从伐木箱拿回了一条绳索,一头绑鞋子丢过梁柱,爬上去了。古阿霞嫌他要听个清楚也不用大剌剌上去。帕吉鲁在梁上招手,发现了秘密,要古阿霞上去。她攀着每20公分有绳结的绳索上去,摇摇晃晃,活像要爬出脱水机。

帕吉鲁说:“天牛的小孩在锯树。”

“然后呢?”

“这是荔枝树,”帕吉鲁摸着那根非主构梁,“他们故意在这放荔枝树,小孩会在这锯树。”

“听起来是制造有人不断在锯树的回忆?”

“嗯!”

慢慢地,古阿霞懂了,天牛有数百种,每种天牛只喜欢某几种树,它们大颚结构不同,啃食树材的声响节奏也迥异。这间桧木建构能防虫蛀,却刻意在客厅梁上摆根不涂柏油、不灌松节油防蛀的荔枝裸木,诱发某种天牛幼虫来啃食而发出类似锯木声。接着,他们爬下梁,来到厨房的餐柜,拿出了装过莲雾的水果盘与水果签。他说,这是荔枝盘,暗红艳色,弦切材而有山峰木纹,给人残山剩水的中国泼墨画视觉。他慎重说,从梁木或水果盘的木纹看,它们来自同一棵荔枝树。他们提灯在屋内观察,步伐小心,又找到一张凳子与两个糖罐也是荔枝木。

“还有没找到的。”他说,打开玄关门,往院子扫视,大门口边的黄狗站起来瞧。

帕吉鲁提灯在前院巡,来到马缨丹边,把灯交给古阿霞后钻进去。那种在路边被视为野草败景的霜白马缨丹在夜里怒放成繁星流绽的光景,激动摇晃,溢出雅香,然后被拨开,里头的帕吉鲁秀出一个树墩,说:“荔枝树在这。”他拿小刀剜开苔藓,露出红润年轮,推估这棵活了五十余年的果树生前照顾得宜,“然后被雷劈死,这里焦焦的。”他指着树皮的黑裂焦纹。

从梁上虫蛀声,找到消失的庭树,这是她做不到的。上帝赋予某个人特殊能耐,是透过此人开启圣灵的窗口。古阿霞感动的是,她很靠近窗口,感到心灵视野被带到遥远的地平线。就在她打算把这样的感悟分享给帕吉鲁,却看见他陷入苦恼,仍在找问题。

“还不够,”帕吉鲁从花丛中钻出来,“还有很多的在哪?”

“慢慢来,把话说清楚点。”古阿霞问。

帕吉鲁喃喃着,沿房子周围绕,连屋后工具间也缜密盘查,然后失望地走出来,钻入桂花与杜鹃丛,也不理古阿霞询问在找啥。

来到一座水池旁,帕吉鲁停下来,面对泽蛙战争般的鸣叫,他却喜悦地卷起裤管入水,一只躲在水蜡烛丛的夜鹭受到惊吓后吐出块状的消化物攻击,然后飞离。在池水淹近大腿处,帕吉鲁弯腰抓出了水底沉木的一端。池子里总共有三截分别是3公尺的荔枝木,这种树材质重,入水沉,最好的保持方式是泡水。帕吉鲁终于翻出这栋老舍的压箱故事了,笑得露牙,而古阿霞红着眼,深知自己眼泪的意涵。

忙了整夜,到了第二天,十点的阳光越过高墙,古阿霞从梦中醒来,看见从池水带来的皱巴巴折光就打在客厅梁上。咬了整夜的天牛幼虫,仍奋力钻营,落下的粉屑在阳光下翻动。古阿霞盘坐,看着帕吉鲁睡成人干,晾在榻榻米上,她抬高视线,毛玻璃成了外头多彩植物的晕糊光谱,中年妇女在花园劳动的剪影不断地匀弄光谱。黄狗难得不吠,摊在阳光下。真是美好的时光,恬淡得能发呆度日。

古阿霞上完厕所的马桶冲水声,让中年妇女中断了工作进屋内,把做好的法国吐司端出。帕吉鲁觉得好吃,堆起脸皮再讨,看着女主人用发蓝的文火把蛋液与吐司紧密融合。他很快吃光了,脱漆的铁盘中剩下阳光反光。

“叶子都摘齐了,可惜没填满这张报纸,你知道为什么吗?”古阿霞把细软整理妥之后,展示熬夜赶工的成果,却刻意把荔枝树的位置留白。

“我知道。”中年妇女安静看着。

“我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他说,那年夏天改建房子的时候,那棵荔枝树被雷打死,不得不砍掉它,用它当梁,让它说话,让它发出改建时的锯木声,让它发出还活着时像风吹树的声音。”古阿霞指着树叶的留白空位,说,“他希望早点回家,把池底剩下的荔枝树捞出来,也许可以雕个什么小玩意。”

“原来,他还记得一岁时,他跟爸爸发生的事……”中年妇女红了眼眶,泪水在脸庞写下最深的情绪,“他被抓的时候,我们想尽办法花钱救他,被骗了五十几万,那些钱能买下一栋透天厝&9323;。可是,我们夫妻连人都没见到。他爸爸心力交瘁而死,死前惦记这个独子。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与苦难在那一天到来,失去老公,儿子被当成共产党,从此花精力去整理那些不会背叛你的庭院植物。”

“你儿子想念你。”

“谢谢你的神把你们带来,我昨夜想了很久,我会去玉里看他的,也会在庭院种下荔枝。等他出来看到树长大的那天。”

古阿霞用手指绞着衣角,轻轻点头。

帕吉鲁则拿着空铁盘在舔,面对落入窗内的美好晨光,脸上微笑。

在台南的城南路边,帕吉鲁看到夕阳把小山照得琉璃光四射。

小山是乱葬岗,琉璃光则是墓碑反光。远处的某座小丘,有个竹子撑起的遮阳防水布在风中响着,两个做风水的师傅在收工,大声讲着今晚找女人的事。那么远的距离连古阿霞听了都尴尬,还闻到他们走过时散发类似参茸药酒味,其中一人走过由捡骨后的旧棺材板架起的水沟桥时,跌个跤,捂着痛破口大骂。等他们走开,古阿霞笑坏了。

帕吉鲁没有笑,这时候约在坟场外很明白了,文老师死了。她躺在千千万万坑当中的一个。他来此的目的,是从千千万万的乱葬岗找出唯一,给她上香。他也想着文老师的命坏在哪场疾病,哪个意外。

稍后年轻的警员骑巡逻机车赶来,说:“文老师是被枪毙的,十年前的大中午,几个人冲进学校把她抓走。我看到她的手被铐在背后,押进车里。”

“什么原因?”古阿霞问。

“叛乱罪。两年前,我从情报局调到资料,文老师有个伯父在大陆来台时的那几年,在保密局的案子里被判间谍罪,死刑。警总军法处接手后,认为在台没有亲戚的文老师有嫌疑,又被检举,把她抓了。我还看到她被枪毙的档案照片,人躺在台北新店溪边,黑框眼镜就掉在头顶不远处。我最记得那支黑镜框……”

落日消失在山岗,最后一抹靛橘的夕光转瞬即逝。年轻警察带着大家走进墓岗,并吩咐押队的帕吉鲁把大木箱背上身。夜里走在墓园,古阿霞感觉到一点也不好玩,她牵着黄狗,给它上嘴套,怕它转身就叼根人骨回来。走上山岗,她暗暗叫屈,眼前又排出数个小山岗,整个台南城没了呼吸的人从此在这落籍。爬上第二个小岗,淡淡月光下,三月草短,几条人径交错,古阿霞看见远处有几个人提灯朝这走来。

“是我通知他们来了,决定在今晚捡骨,”年轻警员说,“选在晚上捡骨很怪,但是,我们在七年前帮文老师举行丧礼下葬,也是在晚上。”

古阿霞说:“晚上下葬很怪。”心想,晚上来更怪,要不是人多有伴,只有撒旦才会想来访。

“如果把你敬重的人藏起来,那就藏在人海里。要是这样想的话,就不会在乎多晚去拜访了。”

“是这样的。”

“文老师就葬在那棵树下,那有人先去挂了盏灯。”

“那树真美,你们很懂得种树美化。”古阿霞赞美,教堂后头的墓园总会有大树相伴,夏日的绿荫筛下了浮光万片,冬日则披上黄嫩的落叶无尽。

帕吉鲁发出诡异的笑声,因为没有人会刻意在坟头种树,尤其在这密集的乱葬岗更是视树为毒瘤,顽强的树根会穿透棺材,绞绕尸体,这是破坏风水。但是那棵坟头树真美,虬扭怪异,到底是诉说生命的死亡是快乐的?还是难解又难缠的苦难?他认为这样妖美的树,文老师不会反对以她的胸膛为盆栽,肉体供养,欢心接受。

“那棵树很顽强,”年轻警察说,“文老师刚下葬的前三年,我们每个月轮流来砍这棵树,用砍的、锯的,就是要让它死掉。”

古阿霞说:“拔掉不是更好?”

“树根深入到土里,拔不出来,怎么挖也挖不出来,再挖下去就挖到文老师的棺木了,只能拦腰锯断。”

“最后你们放弃了,因为它太会长了,死不了。”

“没错,或者是说,那棵树像是文老师的化身,不论我们怎样伤害它,它永远会再回来看我们,庇佑我们。我们最后顺其自然长下去。不过,那棵树被我们砍得很糟糕,才长得歪七扭八,真是抱歉。”

远处山岗,一盏灯挂树上,几盏外围的灯慢慢往那移动。他们小心别踩入两旁的坟头,或跌入捡完骨的空墓穴,低头严防脚下,却被头顶飞过的夜鹭吓得半死。来到小树旁,都把灯挂上去,人影杂沓,搞不清楚有多少人。

“你就是那个少话的人,”有个人对帕吉鲁说,“我听文老师讲过,她教过一个几乎不说话,却对大自然有超敏锐感的人。如果你要重盖学校,来找文老师就对了。”

“今天捡骨是对的,”另一人把锄头捎在脚边,“不然从花莲来,没见到文老师太可惜了。”

有点人气是好的,满树黄灯,少了冷峻。在同学会人数尚未到达前,大家或蹲或站地聊天。古阿霞听出来他们是文老师带的国中放牛班学生,各行各业都有,他们交换近日讯息后谈及国中的荒唐日子,喝酒、抽烟、打弹子是小事,群架、偷窃、套布袋复仇都来,教室是逞凶技术的交流地。文老师没有要他们死待在教室,带去登山、爬树,甚至拳击、耕田、跳八家将都来。有个春天甚至在操场边冒出一台生锈的铁牛车,文老师下令让它活起来。他们花了三个月分组拆装,引擎拆卸后泡煤油,除油泥与积碳,车体烤漆在阳光下好到看不到一圈圈太阳纹,上漆彩绘了艳星碧姬·芭铎与玛丽莲·梦露。他们拿着发动棒转动引擎后,老铁牛声响炸开,世界都活起来,无论玻璃或树叶都随引擎节奏胀缩,耳膜也是,全校师生惊喜地趴在窗口纷纷鼓掌。那是放牛班最光荣的时刻。

“都是文老师的计谋呀!”有人抱怨说,“害我们有半年什么鸟人的坏事都没做,只能玩铁牛车。”

“总比你每天看‘小本的’&9324;,玩懒叫好多了。”

大家都笑了,直到有人提醒别在文老师的地盘开玩笑。然后,这时候古阿霞与帕吉鲁看到最神奇的一幕:从无垠坟场的北方传来了剧烈声响,不久一台铁牛车爬过小山岗,沿着公墓中一条小路径驶过来。那是他们遇见过最美的铁牛车,四周装了十几盏烧灼的集鱼灯,像渔船航行浪头上,可是车上的六个男人一路抱怨驾驶的技术,都压到边线的坟包了。驾驶最后把铁牛车停在山岗边,把乘客赶下车,命令他们用手臂搭成轿子,把他扛到文老师墓地。

“就是他,就是他,”驾驶惊讶地指着帕吉鲁,大喊,“同学们,就是他,在火车站前用斧头砍巴士的家伙。”

“班长,在哪?”有个扛轿的说。

“那个身边有大木箱的家伙,他也是文老师的学生。”

当最后一批人聚过来时,他们拿锄铲挖墓,过程没有上香丢筊等捡骨该有的仪式,让帕吉鲁觉得大家太急着要见到文老师的骨骸。挖到棺盖,露出九芎树根包裹的木柩,有人不小心锄下一小片棺木,它瞬间流露了芬芳与美丽的裸木颜色,大家猛喊这就是文老师的味道呀。这时,帕吉鲁的疑惑解开──棺木七年前埋下的时候做了极其繁复的防腐作业,不只用上油布,外层还涂上柏油,葬在排水好的丘顶。他甚至想到,在棺柩尾没有凿开尸水孔“放栓”以利通气。这一切的目的是,防止尸骸腐烂。

忽然,天空响起霹雳。坟场的一头是台南军事机场,正实施夜航战训,美制的诺斯洛普 f5战机在爬升,涡轮喷射机发出爆响。他们看着战机排气口的火光掠过。这时帕吉鲁用斧头劈下棺木,发出霹雳声响,他心中也是。他想起在那个山中小学与文老师走过的点点滴滴,绕过了半个台湾终于要见面了。

棺木打开了,没有骨骸,只有一册册肋骨般排列整齐的书代替了文老师的尸体。那群男人跳下坑,把一本本的书传上来。每本书曾经被无数双眼睛看过,封箱七年,现在又活过来,有人朗读起他熟悉的内容。

“文老师在台湾没有亲属收尸,死的时候那些人把她的遗体送到医学院当大体老师,她活着时是老师,死的时候也是。”年轻警员说。

“什么?”古阿霞大声说,以便在战机起飞的声响中听清楚。

“七年前,我们偷偷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之下,把文老师的藏书和她买给我们的书全部埋在这。”年轻警员走过来说,“去吧!把文老师的身体带回花莲去,你们的学校会用得上的。”

古阿霞激动点头,帕吉鲁则仰头不让泪水掉下来,看着战斗机在熙熙攘攘的星斗间穿梭,心中有种坚毅的力量与价值也飞起来。他们把书堆上铁牛车,也爬上车斗,让它狂啸的引擎载他们一路颠簸离开坟场。所有人都记得小山岗,记得那棵小树,更记得千千万万个坑的唯一,以及碑上墓志铭这样写:

她永眠在此前

曾勇敢地打开牛栏

把牛赶到草原

目送他们跑到世界尽头成为牛仔

1 台湾白蜡树。

2 台湾旧时在公交车上负责剪票的服务员。——编者注

3 色狼,闽南语。

4 嚣张,闽南语。——编者注

5 当妓女的不怕花柳病,闽南语。

6 中辍的援交少女,闽南语。

7 死胖子,闽南语。

8 指嫖娼,闽南语。——编者注

9 形容人因为年老、衰弱而导致体型缩小,闽南语。——编者注

10 马拉巴栗,一种植物。

&9322; 腹泻,闽南语,此处用谐音。

&9323; 整栋房子属于单独一户所有的建筑。——编者注

&9324; 情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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