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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兵哥来盖学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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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了袋子,叫猪头滚出来,拿菜刀就是追杀,砍得猪头壳要么就滑了厨房一圈,要么就是乱弹,才剥下猪头皮;接着是斩壳取脑浆,詹排副砍坏了两把菜刀,连吼了十八响老子拼了,拼出半斤汗,才把猪头搞定。

他抬头看,厨房空无一人,只剩一双猪眼怨恨看他。

古阿霞不是逃开,是查看校舍。

复建进度已达百分之八十,连最难的教室水泥地,士兵都能用铁凿敲除后重灌,她对阿兵哥“军民一家”的付出很满意。犹记几日前,当八位士兵把散发桧木香、由她题上“明天会更好”的主要横桁拉上屋顶定位时,数十位被麻糬甜点吸引来的村民猛鼓掌,鞭炮声响起。在硝烟中眯眼的古阿霞,看到新建筑从旧根基冒出新芽的实体,觉得踏实,可惜帕吉鲁去伐木,没能一起感受。但是,日子一久,古阿霞察觉了免钱的阿兵哥不对劲,他们越做越慢,总是趁机休息,或是找病痛拖班。

“唉!稻割完了,阿兵哥也想摸鱼了。”詹排副解释,花东纵谷的助割接近尾声了,上万顷的稻田几乎收割完,山下派驻点的士兵不是排假,就是干些轻松的活。可是复校的工程很操,相较之下,散漫之心就来了。

古阿霞走上操场时,看见三个不到休息时间就躲在树下抽烟的老兵,一个违反枪炮弹药条例入狱而期满的回役兵躺在角落睡觉。其他的士兵把瓦片按上去,却激情地讨论艳星恬妮在电影《金瓶双艳》演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春宫戏,肉条霹雳,绝对是真干。两个士兵为真假起口角。古阿霞走入工地时,争执反而大声起来,有点找她评评理的味道。她很清楚,要是走来的是上相的王佩芬,士兵们会装出绅士模样,而她沦为老太太的份。所以,她能做的,顶多是冲着他们笑,希望他们不要累着,也不要受伤了,最后讲了一句她常讲的:“等一下我们会准备小点心,也会煮澎湃1的中餐。”

“那猪头餐太可怕了。”一位士兵大喊。

古阿霞连忙解释:“那是詹排副的心意,而且我们还准备了别的。”

“我们昨天回驻扎点,想把猪脑拿出来吃,用军斧砍,用上一个班人力。那个猪脑,比起90余公斤的8英寸榴炮还难搞,还要硬。卵葩就是卵葩,没事也会拿颗超级大卵葩给我们练习砍。”

不知道谁大嗓门说了话,惹得士兵们欢呼,连躺地上睡的回役兵也折起腰笑。这时候,从校门冲出一道吼声,边走来边骂是谁说他的坏话,不久詹排副走上最后一阶,炽阳在他身上刷下浓淡对比的色块,脸上沾着杀完猪头的血腥。士兵们赶紧按在位置上干活,睡觉的回役兵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晒得一身是汗,总之非常会演戏。

“谁骂我?站出来。”

一位站在旁边被吼到的士兵,吓得说:“报告,没有人骂您卵葩。”

“再说一次,你说我啥?”

“我没说您是卵葩。”士兵发现说错话,连忙解释:“骂您的人跑了,不知道跑到哪去。”

詹排副紧急集合,把人点一遍,果真少了一人,便骂不管是谁,逃到哪都会被揪出来。古阿霞见士兵都鸭子听雷似地装呆,不敢响应,才跟詹排副说明,少掉的那个人是一早去村子支持老人的家户修整。原来是学校复建,来了群士兵,村里的独居老人觉得自己无力将家舍修补,希望借调士兵,詹排副便拨遣一个士兵去修葺。经古阿霞提醒,詹排副点头,但刚刚那股怒气还梗在心头,要是留在这里肯定会骂下去,便转头往村里去视察士兵状况。士兵们松了口气,古阿霞却怕詹排副的怒气牵连到无辜,追了上去。

“我不是去揍人,是去把人找回来帮忙。”詹排副说。

“这我就放心了。”

“这些阿兵哥,没人把心放准,一个个在打混,把工程耽搁了,我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家伙,能有几双眼睛盯他们?”

“他们也需要休息。”古阿霞缓颊。

“坐也给他们坐出痔疮,躺也给他们躺出褥疮,他们休息够了,再下去就是成痈了。”詹排副沿着石阶走,又说,“我把阿兵哥找回来,多个人手,也好把工程早点做完。”

经过村庄的某户,詹排副瞄到有个穿军绿内衣的家伙在屋檐下的躺椅睡,那正是要找的士兵。军中文化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睡着的家伙被活逮,浑不知觉。詹排副不多说,把躺椅掀了,那个兵在地上翻了几圈,睡意也翻光了。

“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士兵站起来回应。

“给我站好。”詹排副刚讲完,一拳打去。

士兵胸口吃痛,人往后翻,从房屋旁的矮墙翻下阶梯,他立即站起来,口吃般说:“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

“有种别跑,给我站好。”詹排副走下阶梯,一脚踹去。

士兵这下有了准备,闪开了,让詹排副扑空,滑稽得差点跌倒。两人遂展开追逐战,一个叫人别跑,一个又不敢跑远。詹排副叫出了怒气,士兵也躲出了名堂。詹排副放话“再躲就法办你”。士兵则吓得呆若木鸡,准备狠狠被打,挨过一顿就天下太平了。

“跑,快跑。”古阿霞大喊,她看见詹排副半路抄了一截带钉子的木棍,走向士兵。

低头受挨打的士兵一看,赶紧跑掉。

詹排副大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学校等他回来。然后,他狠狠回瞪古阿霞之后,往学校走去。

古阿霞愣了一会儿,连忙走去找素芳姨,只有她能阻止一切。素芳姨在后院忙着,把切条的猪头皮挂在木箱内,点燃从山下锯木场运来的桧木粉屑,帮食材上色与熏香。她听完了原委,马上跟古阿霞到校园,只见詹排副站在校舍前头监工,口气甚差。士兵们神经绷得紧,哪有缺就往哪递补,忙着做工好预防接下来不会扫到的“台风尾”。

素芳姨冲着詹排副,不晓得要怎么响应,便说:“午餐,快做好了。”

“辛苦了,这样真不好意思,”詹排副笑起来,不过笑得很浅,撒在脸皮上而已,“对了,请你们中餐做慢一点,我看他们也不饿。”

“不饿?”

“我看他们在打混摸鱼,肯定不饿,要是努力干活,现在他们肚子一定响得我耳膜子疼。”

“饭快做好了,不吃不行呀!”

“那不行,你们得学着打混摸鱼,菜不要洗,肉不要熟,柴火小一点,盐巴放错点,最好去睡个午觉再起来干活,做饭急不得,急起来就不好吃了。”詹排副说得响亮,不是说给素芳姨听,是给士兵训话。

这话接不下去。素芳姨要古阿霞找回惹事的士兵,一起跟詹排副说明白,讲道歉。也不用找了,古阿霞回山庄就见到士兵坐在火塘边抽闷烟,村里的老阿嬷们站在身边支持他。她们聒噪讨论,有两人抄了家私,一把扁担与发出强烈味道的夜壶。有个老阿嬷说用扁担打倒老芋仔。另一个说,不行,得灌点尿,来点教训。这群阿嬷最后围到古阿霞身边,大喊跟老芋仔拼老命了。

这群阿嬷为一位士兵拼老命,是有原因。山上孤寡的老人家不少,每日生活不是发呆,就是将刨过的桧木皮捻成线丝编成草席帽。士兵上山了,可以借调民家了,起初确实在修屋顶、木窗与椅子,半个月后事情少了,士兵每天仍然被阿嬷们请调出差,陪她们讲话,排遣寂寞,却被查访的詹排副逮着睡死的模样。现在士兵有难,这群阿嬷义气相挺,在山庄密谋如何反击詹排副,却为了如何报复的细节谈不拢而吵架。这让一旁听的古阿霞脑海浮出火鸡群的模样。

“那你怎么说?”古阿霞拨开人群,对士兵问。

“要回去啦!没回去部队稳死,不过等卵葩凉了才行。”士兵的闽南语说得溜,却说过头,“我的意思是,等詹排副不生气才行。”

“詹排副说,要等你回去才开动午餐。”古阿霞说,“你现在不去道歉,大家都饿了,不如大家跟你一起去跟詹排副求情,人海攻势。”

“你这个 q 毛2的,就是爱动嘴,才会给人放猪头。”一个阿嬷说完后,山庄气氛瞬间收敛。

古阿霞以为自己听错,但是四周冷下来的气氛,说明不只她听到。自从山庄被放猪头警告后,各种流言传出,尤其是晚餐后的酒鬼们聚在山庄,几乎扮起侦探破案或乩童降乩来抓鬼。有人说是王佩芬的多角恋情,王佩芬却唱反调地说自己是名花无主,别搞坏她的行情。有人说,是住宿的伐木工与某些村民结仇。有人说,蔡明台近来包下一条穿越中央山脉而与西部孙海林道相通的山道,跟人有了利益上的冲突。流言东扯西扯,就是没有扯到古阿霞,现在被阿嬷扯到了,她有种中箭后处在不知被什么武器斫伤的昏聩状态。

气氛跌到谷底,一片肃寂,这时才有人出声拉回如何对付詹排副,恢复了嘈杂声。可是,古阿霞内心有了芥蒂,出自她对阿嬷有些了解。阿嬷是产婆,也做些小孩半夜收惊。大家称她“着人嬷”,源自她年轻守寡的时候靠自己信仰的一句话“也着神,也着人”3渡过难关,养活三个孩子,大家干脆叫她“着人嬷”。在古阿霞的印象中,“着人嬷”不轻易讲话,凡是讲出来的话都有分量,她会这样说古阿霞,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古阿霞看着“着人嬷”,希冀获得更多的解答,但是“着人嬷”也安静看过来,却不开口。

人群移动了,往学校走去。大家决定照着古阿霞所言,以人海攻势向詹排副求情,还把素芳姨拉来当第一个挡箭牌。摸鱼的士兵被阿嬷们簇拥出现,激起战友的愤怒。古阿霞前去阻止,她的见义勇为让她总是走上第一线,以前或现在都是,当她要走前去的时候,手被“着人嬷”拉着。

“不用堵强,厉害的豹一定是惦惦看,再冲出去。”说话的是“着人嬷”,她说:“我们这群老太太也是嘎嘎叫,这次让她们动手好了。”

古阿霞懂得这句话,没有她的介入,结局也许不尽如她的意思,但是照样能完成。她好奇眼前的问题如何解决的时候,看见预谋的一幕,阿嬷们冲着拿着工具前来的士兵微笑。微笑非常夸张刻意,露出缺牙,连酒窝都折进了皱纹堆。那微笑无非也是武器,不过不是握在手上,是握在脸上。

士兵不晓得怎么办,他们原本要先揍一顿摸鱼被抓的阿兵哥,给他点颜色瞧。他却躲在十几张笑脸的老人墙后头。

素芳姨先走进了教室区,看见詹排副坐在木条堆,手中拿根木棒。她用尽了微笑说:“你知道我来的用意了。”

詹排副说:“我告诉过自己,别太拗,也别跟那些阿兵哥计较,可就是跟自己的脾气过不去。”

“我也常这样。”

“我太糟了,都快看扁自己了,凡是那些兵叫我龌龊点的绰号,我也毫不给面子地给他们个下流绰号。可是,我发现他们的名字多漂亮,像条汉子。”詹排副扯开喉咙对外喊:“你进来吧!谁打你,老子就给他颜色瞧。”

那个摸鱼的士兵走进教室,一群人围在没有窗户的窗台看。一个老兵伸脚轻轻踢了他的后膝盖,令他跪在詹排副前,低头忏悔。

“站起来,我不要你老是低头,你们也是,全部抬头往上看。”詹排副也站起来,用手中木棍指着屋顶上的梁,“告诉我,你的名字写在哪里,大声地念出来。”

摸鱼的士兵指着梁木一角,嗫嚅不语。

主横桁用毛笔写下所有阿兵哥的名字。那是当初上梁前,士兵亲手写下,一种对无给职工作的付出誓言。

“赵勇明,你这名字很勇敢。”詹排副转头对摸鱼的士兵,说,“你们能够每天站在底下读自己名字吗?”

士兵们摇头。

“这些孩子给了你们什么承诺?”

“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抬头大声朗读我们的名字,说谢谢。”

詹排副说:“在你们退伍后的很多年,回到200公里外的高雄或更遥远的澎湖,当你们生病或年老的时候,当你们孤单的时候,在这里上课的小孩仍会抬头朗读你们的名字,感谢你们做的事,祝福你们。告诉我,现在你们要怎样保护这些梁上的名字?如果在经过很多的台风与地震之后,那些小孩还愿意大声读你们的名字吗?告诉我!”

这是古阿霞听过最有智慧的领导谈话,被视为粗话满嘴的老芋仔,也有极其温柔的人生哲学,让士兵们臣服且充满愧歉,恢复了当初来盖校的热情与工作速度,工程还提早一天完成。他们在最后一天办了澎湃的庆宴,破例喝酒,桧木屑烟熏猪头皮成了最受欢迎的下酒菜。在乌树传来了东方蜡蝉与小蟪蛄的集体欢鸣中,古阿霞邀约下个十年他们能重返摩里沙卡,可是士兵们醉得把猪头壳当足球在操场踢起来。

校舍盖好的那晚,照例来了一群伐木工喝酒庆祝,他们永远找得出名目喝酒。在菊港山庄要关店之际,手揽小脸盆的“着人嬷”走进来,显然才刚从公共澡堂过来,身上散发着白兰香皂与贝林清香痱子粉的味道。她把古阿霞叫出山庄,在墙角的蟋蟀声中,说:“我不是为几天前讲过的话回失礼,你知的,我讲话从来不黑白讲,也不会糊瘰瘰4。我是来恭喜你的,学校盖好了。”

“这该多谢大家凑手脚。”

“我今天来是把那天没讲完的讲完,我憋太久了,”着人嬷吸口气说,“盖学校的代价很大,把摩里沙卡都赌了。”

“赌上了?”

“我希望我讲错了,但我也烦恼我讲对了。”

着人嬷说完走了。古阿霞不懂意思,也不用追问了,不把话憋心里的着人嬷已经把所有的话讲完了。那些话令她茫然,她瞥了繁星拥挤的夜空,光芒无比清亮。她想,要是帕吉鲁现在在身边,也许能解开这困惑,无解的话也能陪伴她的茫然呢!

1 菜肴丰盛,闽南语。——编者注

2 卷毛,闽南语。

3 指除了靠神,更要靠自己才行,闽南语。

4 形容说得天花乱坠、夸大不实,闽南语。——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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