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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瞳女孩小墨汁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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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电话铃声响起,接电话的古阿霞从欧匹将得到讯息:“有个重伤患快到了,请流笼机械室人员待命。”古阿霞追问伤员情状。电话那头说,危险随时都在,病患永远为自己撑下去。这是实话,沿线60公里、1万公顷的伐木森林,危险像爱国奖券强迫中奖,被10吨的原木压身、遭断裂钢缆打伤,或被倾倒的运材车、断缆的流笼压得剩下牙齿是健全的。这仍阻挡不了男人上山,因为排队想赚危险钱的穷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离开。最快离开的方式是死亡。

当然也有传奇故事。有个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赚够了,离开前来到菊港山庄住一晚,他头发与胡子蓄得很长,几乎找不到脸,被成天逼着洗脸的孩子视为英雄。他洗了山庄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叹说他连蒋公过世了都不知道,花钱请人剃发剪胡,帅过秦汉。还有个家伙瞬间致富,因为他在台风天停工时,赢光菊港山庄所有伐木工的钱,趁夜反向跑走,穿过中央山脉,沿“孙海林道”下达南投水里,躲过那些气得在山下拦截的输家。

伤员更是传奇,源自对抗死亡的勇气。到了晚上七点,运材车才把病患送到菊港山庄,他腰上即使缠了无数的纱布与袖子,仍被鲜血顽强地穿透。撕袖子给伤者是伐木工祈护的传统,多少袖子便意味着多少男人的保护。古阿霞事后算出有一百零五只,沿途的伐木工几乎都撕下袖子。这么多的保护仍让伤员在抵达前快断气了。

四个流笼捆工跳上车,小心搬动伤员,他们平日搬原木都粗手粗脚,现在要像挪豆腐般绑手绑脚,一边的人喊小心,另一边便喊抬高点。有个捆工摸了伤员的气息,发现他断气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另外三边用木板继续搬运的捆工被扯了一下,失去平衡。死者滑落到铁轨,头壳大力撞击发出声响。

六十几岁的流笼操作员阿海师走过来,说:“救一下。”

“阿弥陀佛,我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怎么救活?”一个捆工说。

“电影上怎么演,你们就怎么救。”阿海师接下来蹲地上,对死者说,“好兄弟,忍耐点,我们会把你送下山的。”

流笼不载死人,只载活人。载了死人沾秽气,传言流笼会断缆让乘客从百公尺的高空摔成肉泥。所以,刚死的伤员会佯装仍有气息在急救,这是搭流笼的权宜之计。四个捆工在阿海师的命令之下,轮流帮死者做胸外心脏按压,起先手劲轻缓,担心死者会喊痛,渐渐地用力施压死者胸部让肌肉牵连手部震动,有复活的征兆。四个人都拼了,有人往死者腹部施压。血水从腹部渗出,血块从嘴巴被挤出来后涌出大量血水。远处围观的人以为榨干伤者那溺水似积在胸口的血水,过不久他会咳几下,醒过来感谢。

刚从山下发车的客车流笼,约十分钟后抵达。也就是说表演过程得再延长十分钟,甚至再久,直到客车关门的刹那才谢幕。菊港山庄的庄主马海,穿过了满怀希望的人群,对四个急救的人说:“可以了,别再拖磨下去,他够艰苦了。”

阿海师点头说:“你说了就算。”

“送到山庄来住。”

菊港山庄欢迎伐木工下榻,死了也行。这次是马海免费招待的第十八位罹难朋友,待如手足。他在菊港山庄边搭起临时棚,设了脚尾的米饭1、鸭蛋与香烛,要古阿霞从澡堂提桶温水。古阿霞对此事软弱又胆怯,马海摆明要她这只山庄的菜鸟来做。表面上,她眉头不皱地干活,找水桶的时候却借故琢磨了一段时间,该用旧水桶?还是厨房桶?说明了她多么地抗拒这件事,最终找了自己的脸盆来用,终归这件事没人要借。

马海剪开死者的裤子,绑满绷带与袖子的腹部很棘手。端水进来的古阿霞看到那个更棘手的男性下体,借故忘了拿毛巾离开,然后又借故拿刮胡刀,她一次能做完的工作,被枕头、被单或蜡烛等灵堂该用的物品切割了。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度进入棚内,拿来她喜爱的剪刀帮忙。她处理过的亡者是祖母,缝合她颈部的刀伤令人不舍,处理陌生人则令她不舒服。不过当她剪开第五只打死结的袖子的时候,专注干活,心中也平静下来,难缠的袖子最后全部移除了。

伤口埋藏在袖子底下,伤口的肉层外翻,血液干涸在肚皮上,一截粉色肠子露出来。马海用弯针缝合伤口,他上次使用是两年前的事,技术却退步了好几年似的,多亏古阿霞帮忙才完成。接着,古阿霞擦干净死者遗容,把泥巴、泪水和痛苦从脸上拿下来。马海帮死者剃好最后一次的胡子。最后,死者换上干净的工作服、夹脚工作鞋,一切看来像是躺在森林光斑下的午眠。

马海冲洗完手,便坐下来喝茶,喝完第三杯,从厕所出来的古阿霞终于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她脸上沉默无语,无法想象她刚刚做了什么,并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头砍到肚子,怎么砍到我不清楚,却造成脾脏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马海得讲明道理给古阿霞听,“刚刚在死者前讲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没注意危险,却是好爸爸。”

“是吗?”

“他的左手一直握着胸前挂着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进掌中,我在你来来回回去端水的时候清理很久。”

“抱歉,我有点紧张害怕,老是弄错。”

“嗯,我看得出来,”马海又说,“那个小木盒装的是平安符。平安符是庙里求来的红色小布袋,里头放符箓,用红线挂在脖子。这红布袋是亲手缝制,针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针线活的女人做的。又怕汗水把红袋子和符箓弄烂了,用小木盒装着,挂在胸前。这个年轻男人要是刚结婚,顶多在家附近找个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赚点钱,得到更远的摩里沙卡干活。他受伤时,很担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里那些人怎么办,于是他紧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帮助好人可以让我放下害怕。不过这样让我反而更愧歉,因为我刚刚想太多,没做好。”

“没有人一次能做好,不过你有弥补的机会了。”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还得做完哪些对死者的仪礼,起了挣扎,显然刚刚她说放下了害怕的心念,只是口头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马海笑了,说:“不用担心,弥补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锅消夜,等一下会有人来拿回袖子。”

到了满天星斗的晚上八点,最后一班从79林班地的运材车,从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来。从村口就可以听到沉重的刹车声与轨节声,250吨的桧木与铁杉分置在八个车台,最后两节载满了伐木工。碰碰车破例地在菊港山庄前停车,响笛三长声,三十多个伐木工跳下车,他们分批挤进为死者搭的临时棚内上香,从流笼工作台拿来200公升2的汽油桶烧纸钱,也丢桧木烧,这一夜会长得需要点芬芳、光明与温暖。他们感谢菊港山庄的免费消夜与住宿,喝着米酒,大声聊天,该大笑的时候绝对不会憋声憋气。即使气氛闲常,古阿霞感到他们的互动间充满压抑的悲伤,来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到了晚上十点,他们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睡去,并轮流起床到死者旁守丧,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缝回自己的衣服,仿佛失去的手足,又缝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际,睡二楼的古阿霞不再听到从楼板下传来的男性鼾声,而是一种密谋似的呢喃,时而低沉,时而喟叹。她在楼梯旁往客厅望去,三十个伐木工挤到大门口吟唱,没有歌词,甚至不成曲子,只是鼻腔与喉韵间的转调。整首调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个人带头,凡是他转音,周围的人随之,整座木造客厅形成共鸣的老音箱。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听帕吉鲁说过,在林场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们会停下工作,像鲸豚在吟哦,似乎在掩护某些悲伤者的啜泣。她现在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天越来越亮,蓝润的天色装饰了村子,黄胸薮眉清脆的“鸡── 酒儿”鸣叫意谓又是干净晴朗的一天。四个男人抬着死者,沿山路下山,其余的人跳上碰碰车回到林场,用刚缝上、沾着血渍的袖子干活,他们绝不会遗忘什么,甚至刻意记得什么,忙着点,苦中作乐点,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点,三十年历史的日制爱知(aichi)发条老钟响起来了,穿绿衣的邮差总在这时来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时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广袤林区的伐木工,邮差难送达,把信托在菊港山庄,交由各林区每日定时下山的人员领回去发放。菊港山庄的柜台塞了一小柜永远发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过那些无主信,信封出现黄斑,邮票的邮资与图案都是几年前的规格。

山庄还有为数众多的电报。报差穿蓝制服,通常也坐九点的流笼上山,没送达的电报会挂在山庄,打电话请山上的人来拿。比起闲话家常、寒暄与报平安的信件来说,电报报凶,带来坏消息。古阿霞研究过电报,有两大特性:一是以字计价,所以内容短;二来,急迫性,死讯居多,比如“妈妈在十月三日下午三点去世,请速回”,或更短的“爸病逝,等你三天”。古阿霞从而想起那些接到电报者焦急难过,一夜难眠地等待隔日早班车回家。电报简直是一把小李飞刀,咻一声,不偏不倚,直插在胸口。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阳光把村庄的灰瓦照得发亮,昭和草絮到处飘,古阿霞坐在玄关穿鞋子,正要离开山庄,往78号林班地。这时候,报差把剩下的电报挂在山庄的“邮件柜子”,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来,要她把这张电报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里是新的林区,没有电话。你要去那里,顺便帮忙。”

古阿霞心想,一点都不“顺便”呀!她的歌声如喜鹊,不去报喜,却要学着乌鸦报凶,这是哪门子的顺便。她瞥了那张“母病,速回”的电报,只有精简扼要的四个字,这户人肯定穷得省钱,便不推辞。

“对了,那几张也顺便拿去吧!”马海从柜子整理出几张旧电报,一并交给古阿霞处理。

古阿霞没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发车的碰碰车,顺着森铁往上爬,时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时而是桥梁下的空荡,这条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筑的轨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检修每个环节。古阿霞放眼望去,处处是壮丽的自然景观,处处见到人定胜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头皮发麻的是,坐上载原木的空车板上滑过1260公尺长的高岭索道,令她两腿发凉,感到内脏空荡荡的。古阿霞刚着陆,又坐上森铁火车晕眩得闭眼休息,隐然听到有人追着对她笑。她定睛看,是黄狗。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车跑来了。她有些话从心坎捏到了喉咙,大喊:“我下车,我来了。”她捡了火车转弯慢速的时候跳车,没抓准要多跑几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里的罐头、睡袋、衣服等细软撒了出来。

她捂着给石碴扎疼的屁股。黄狗用嘴套顶着她的手,闹着玩,挺痒的。古阿霞瞧两转,知道会看到谁,就他,帕吉鲁。他站在不远处的人立广告牌下,拿着画笔冲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开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只有古阿霞体会到。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欢心的笑意憋在脸皮下,要人扶起来。帕吉鲁用两手把人从胳肢窝抓了起来,一点都不贴心,让古阿霞跌进他的怀里,像预谋好的见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给自己害羞,选个话题,说:“怎么了?你当起画家。”

“他们会冷。”帕吉鲁摊开沾了红颜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们”看去,差点笑坏了。那是个广告牌,上头画有两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刚刚才给帕吉鲁画上拙劣的红油漆披风,像被割喉,血喷得“孔雀开屏”。这广告牌在日据时期给人画上了曾任台湾总督的儿玉源太郎,光复后纪念抗日补上了名将张自忠拿大刀作势要砍前者。有人说,这样天天砍不是办法,论英雄、论倭寇都得放下成败,在荒岭做伴,改画成两人坐在石头谈天。这个站最后名为“将军说再见”,官拜将军的张自忠与儿玉源太郎只能目送人离去。到了秋天,周围的黄花三七草开了黄灿灿的花朵,萧索之外,又带点浪漫。

帕吉鲁把油漆收了,扛起了大木箱上路,把黄狗叫紧点跟上来,边走边跟古阿霞说话。他说,那两个石头上的胖子本来不胖,因为山上多风多雾,有时下严雪,有人看不下两人会冷,多年来不断画上新衣,落漆就添,三十年来就穿成了胖子。

“应该先把他们旧衣服脱掉,再画上新衣服。”古阿霞说。

帕吉鲁点头,深有同感,却说:“将军,不给人(脱)掉衣服,他们很会比较,谁都不先脱。”

“干么不给人刮掉旧衣服?”

“脱了,谁就先输了。”

“这样的呀!”古阿霞想了想,说,“那两个胖子会说话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停下来,望着天,沉默着,让古阿霞也跟着望去。晴空像是瓦斯炉的蓝焰般闪闪发光,蓝光的尽陲是中央山脉棱线,那有着近午从地表热气蒸腾的水气云。白云此刻出发了,不久会占满蓝天。帕吉鲁看着云,说:“云没说过话,山也没说过话,看久了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两个人也是。”

“说的也是。”古阿霞应着,心里纳闷,又说,“那为什么这里叫‘将军说再见’,名字这么长?”

“他们想说再见。”

“怪了,那为什么不是‘将军说您好’或‘将军说很无聊’,却偏偏要说再见?”

帕吉鲁又觑了天,连黄狗也跑过来瞧,瞧天空写了什么答案。他说:“看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是再见。”

“这样也是。”

“当然!”

扑哧一声,帕吉鲁笑了,古阿霞也是,两人积了好久的笑意终于泄洪。古阿霞觉得这家伙肚子里有鬼了,半个月不见,话多了,急着把想法清仓,免得生出寂寞病。帕吉鲁从箱口边上拿出一束紫色的马先蒿花束。这是高山的路边草,带着魔幻紫光的轮伞状花序,斑斓堆栈,有点讨喜。古阿霞不道谢就夺来,早就知道这束花属于她的,看就知道,何必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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