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邦查女孩 > 白瞳女孩小墨汁01

白瞳女孩小墨汁01(2/2)

目录

“你在这等我等很久了。”她说。

“哪有?”

“我常打电话上山给你,一个一个点打下去,都说你不在。原来你哪都没有去,就在这等我上山。”

“我不坐车,一人走,慢慢地,现在才走到这。”

“你走到这就等我来,早就知道我会来这。”

“哪有?”

古阿霞装模作样地看天,黄狗也瞧着,天蓝油迸的,有什么答案闪着,“你没诚实讲喔!我看就知道。”

“不可能。”

“当然,你看那张广告牌图里的两个胖子,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看云看山都看出了道理,我比你冰雪聪明,就只能在蛋壳上鬼打墙?我能看穿你,晓得你肠底养了什么蛔虫,不是吗?”

这么一说,帕吉鲁笑起来,古阿霞也是,然后一来一往地说起来,顺着森铁往上走。细瘦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光,开着花蕊的矮菊沿着铁路窜出,不断往上延伸。黄狗追着一只巨嘴鸦,跑得好远,影子都没了,不要当电灯泡妨碍古阿霞与帕吉鲁谈话。

古阿霞来到78林班地,她第一次进入砍伐的林场。摩里沙卡事业区,以逆时针在万里溪与知亚干溪划分一百零八个林班地,形如孔雀开屏,不是华丽盛开,是华丽后的残败。古阿霞来到这,便知晓所有大地的砍伐故事。

在森铁边,竖起了高大的集材木,从柱顶向外延伸出蜘蛛网似的钢索,好把各地吊挂过来的原木卸在铁轨旁,再由捆工吊挂上火车拖板,运送下山。古阿霞想起那个刚来摩里沙卡的傍晚,一个人爬上集材木上灯的景象,不过这里的景观更加苍凉,风声吹过钢索与集材木发出了尖锐声响,那可能是战斗呐喊,或是荒地的挽歌,取决于听者的心情。

两人坐在铁轨边,共食了古阿霞带来的一人份铝盒午餐,有腌黄鱼、面筋与荷包蛋。这会是他们接下来几天吃得最好的午餐。没吃饱的帕吉鲁拿出干粮,也分些给黄狗吃。餐后,他们走在土径往上爬,沿路所见光秃秃,只剩树墩与无价值的矮灌木。更远处传来混杂哨音、吼叫与柴油引擎的声响,咆哮声没断过。当她走上山头,看到有五座棱线堆栈,距离往外延展1公里也是光秃秃,这场景是三百位工人不松懈砍伐的血汗,而最远处有个伐木工爬上30公尺高的树顶制作集材柱,像凶狠猫头鹰“鸺鹠”垂直站着,持电锯操作,画面惊险,这让古阿霞多看了一会儿。

古阿霞看到被歼灭的大地,喉咙发出“啊”,那是无比赞佩,工人竟然能把树林砍得精光,几乎把地皮翻过来,在热日的晕照下,像是黑白电视里阿姆斯壮登陆月球的恶劣背景。地表留下大小不一的树墩,密密麻麻的,在第二个山头下方,她看到一个难以估算的大树墩,少说有两千年的岁数,树缘留着锯裂的齿状树皮,可以停小巴士。古阿霞被菊港山庄那些围着火塘聊天的伐木工影响了,心中盘算,这棵树的材积多少,能值多少钱,然后把这问题问他。

帕吉鲁走上树墩,手滑过细齿状的电锯截面,那瞬间算出了年轮密纹,知道这棵有两千一百岁,美妮喜3,一千年前曾被台风吹斜,两礼拜前被砍倒,历时约两小时,而它换算的价值是“能请五个老师,两个月薪水”,帕吉鲁说。

古阿霞觉得这想法挺有意思,他能换算成教师人力,便考考看:“这棵树可以做成几张桌椅?”

“用五个老师教书两个月的薪水,可以买很多桌子、椅子。”

古阿霞听糊涂了,说:“所以,这棵树不能做成桌椅?”

“美妮喜比较贵,不适合。”

“那棵呢!可以当桌椅吗?”古阿霞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树墩。

“那值两个老师的薪水,可以买五张讲桌。”

帕吉鲁把学校当作金钱转换的平台,这引起古阿霞注意,说明他关心复校的后续发展。古阿霞说,她有几次打电话给帕吉鲁,打了每个点,就是找不到,“我十天前到山下,打电话给省府教育厅,他们说原则上同意在山上设立分校,这是好消息,”古阿霞继续说,“不过,教育厅人员说,设分校要学生人满三十人才符合规定,才能借调老师上山来上课,人数不足只能办私立小学,得花很多钱请老师,当然不行。山上学生目前只有二十七人,缺三个人凑满就行了。”

“要我加入?”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你回学校吧!”

帕吉鲁想了一下,非常平静地点头。

“我不是真的要凑人头,我要你回学校读书,把书读完。”

帕吉鲁连忙摇头。他没拿到小学文凭,当年偏远山区没有“启智班”供他读书,在文老师转校后他又恢复逃课,最终没毕业。现在他三十郎当了,哪能整天坐教室孵蛋,为了回答蚂蚁有几只脚,跟着小孩兴奋地抢着举手,露出胳肢窝的黑腋毛,而且肚脐也露出桌子的窘状。

过了几秒,帕吉鲁回答:“蚂蚁有(几只)脚很无聊。”

面对天外飞来一笔,古阿霞愣了一下,“只有那些喝醉的伐木工才会这样问,还是你在考我?”

“反正不会去。”

古阿霞不勉强他回到学校,因为学校不能教他什么了。她这次上山的目的是找赵坤,他是二十郎当的壮汉子,小学文凭没拿过,找他充人头。她对赵坤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他跟一群人带了一只会吃电的猪修理了教育官员。帕吉鲁对赵坤没印象,林场人多,生的熟的,他都不理人,大家对他背木箱比较有印象,背地里用闽南语说是“扛板仔”4。

果不其然,他们在伐木区前进,边走边聊,很容易成为焦点。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古阿霞有芥蒂,自觉那些眼光聚焦在她身上,看穿她是叼着电报的报凶乌鸦,即使没有呱呱叫,但整身较黑的皮肤就是印堂发黑的象征。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帕吉鲁。

“臭美。”帕吉鲁笑了,说,“他们是看我,全摩里沙卡扛着自己棺材走路的,是我。”

“真的吗?”古阿霞睁大眼,“我以为大家都习惯你这怪胎了,你在林场走来走去,都至少应该看惯你了。”

“我很少来林场。”

“你很少在山庄,如果不在林场,那你到底躲去哪?”

“慢慢走,有时去种树,有时去看树,有时跟树说话。”

“那你今天来干吗?”

“跟那棵树说话。”

第五座山头旁,矗立一棵剽悍巨树,散落一旁的工人渺小如芥粟。她得花二十分钟的脚程才会走到大树旁,沿途经过作业区,一根根3吨重的原木咻咻地拖过头顶,两架台湾机械公司制造的5吨柴油引擎运转声盖过一切。照帕吉鲁指示,古阿霞找到了头绑毛巾、负责监工的“苦力头”,托他把电报转给下属,免除直接送电报的压力。再走上五分钟,她看到那棵巨树,非常大,非常美丽,是为了荣显上帝而立在这里的。

“帮它取个名字,我们要跟它做朋友。”

“q 毛仔。”这是古阿霞小时候的绰号,也是她看到巨树的反应。

“换一个吧!”

古阿霞摇头,说:“就是 q 毛仔。”

帕吉鲁卸下大木箱,说这生长在每块林班地最高龄的大树称为“伯公树”。伯公树是客家话,指的是土地公树,是他的客籍外祖父,也是师傅对巨木的敬称,一如每个村庄最长寿的大树总会庇荫着底下的土地公庙与村民。帕吉鲁牵起古阿霞的手,合抱巨木,慢慢说:“敬爱的伯公树,我是帕吉鲁,她是法莉妲丝,从这时起,我们成为你的朋友了……”他的脸贴在粗糙树皮,越说越小声。

古阿霞也贴上树,似乎听到巨木的语言,类似各种温柔的呢喃,听到树根从各处传来的声响。树荫如此清凉,她打了盹,种下个梦,很温良,梦到自己在釉蓝的海里漂浮,所有的疲惫与忧伤都包容了。

她醒过来,往后退,看见帕吉鲁已经睡在树根上,凉风习习,树影慢慢爬过去,一切那么美好。

七栋房舍、每栋三十余坪的林区工寮,住了两百多人,弥漫蟑螂与霉味,盖过了桧木建筑的味道。古阿霞得待三天,甚至更久,面对喧闹工寮。小孩跑来跑去,洗完澡的男人们身体红通通地坐在榻榻米,忙着赌博、喝酒、听收音机或骂小孩别跑了,山上没有太多娱乐。

在山上只有工寮的机能较好,有水、有厕所、有食物,古阿霞在七彩湖搭过几天野帐,又冷又冻,五月草木在凌晨结了霜,美得在月光下发出亘古光亮,足以让她走出帐外尿尿的屁股凉透了,她不太喜欢。有房子遮风避雨好些。古阿霞这几天放帕吉鲁野宿,他喜欢野外,让荒野包容他。当然,古阿霞入住工寮,引起了男人们的骚动,频频获得招呼,即使她自认又黑又瘦又丑,在男性强势的山区仍引爆了“母猪赛貂蝉”效应,甚至她蹲下工作,后背裤腰露出的内裤松紧带都会令看到的男人肾上腺素发飙。

“免惊,他们都是没胆的猪哥神,不过千万别把底裤晒在外头,可能会给人拿走的。”一位叫“妈祖”的中年妇女告诫,又说:“来山区住,都要先登记住宿,不是来就来,走就走,我会安排头路给你。”

“什么工作?”古阿霞很好奇。

“你先去吃饭,‘风吕’5的时候较有闲,再跟你说。”

古阿霞到餐厅吃大锅饭,双手放在胸前,默念谢饭词。有位名叫小墨汁的七岁小女孩,右眼得了白内障,频频问古阿霞,是不是吃饭前要偷眯了手里藏了什么菜。古阿霞饿坏了,一边点头一边夹菜,吃到最好吃的高丽菜卤。这道菜加入淬酿昆布酱油,混合虾米、面筋与香菇丝,自种的高山高丽菜极为爽口。她惊讶的是,同桌的无人露出惊艳。他们对高丽菜厌倦了,感到了无新意,后院菜园源源不绝的供给让他们放的屁都是高丽菜味。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