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01(1/2)
登山队沿中央山脉棱线前进,预计一个月,前往雪山翠池祈愿,祝福素芳姨的攀登圣母峰计划顺利。首先,他们先坐火车前往一个神秘的高山草原车站。
火车过了七星岗伐木站,往北驶,滑进空旷连绵的大山,贴着棱线前进。布鲁瓦长老有些激动,古阿霞也是,他们从推挤的云缝间眺望壮丽的大山。这条34公里的铁道沿中央山脉棱线的下缘前进,创造台湾铁道奇迹,花了十年建造,决定这铁路高度是砍伐的经济植物──铁杉,海拔2600公尺是铁杉生长的最高终止线。
她沿途所见是风华不再的景象。既是伐木业没落,也是原始森林不再的再造林。就如同大部分的台湾人,古阿霞不晓得这些砍下的铁杉,因为具有长纤维的特性适合制成纸浆,承担了他们每日报纸与书籍的责任,甚至制成卫生纸服侍大家的屁股。
再过两小时车程才抵达终站。这个前往雪山翠池的祈福队伍,心跳扎实,像背包里的罐头在高山压力减缓下的膨胀声响。傍晚时,火车驶出箭竹林,来到苍绿平缓的草坡,矗立一株五百年来被强风与积雪压斜枝丫的玉山圆柏。树上挂了灯,映着树下火红羽叶的峦大花楸与高山杜鹃丛,一座荒废站台,一片草原,一个人,一只狗,两个影子在那。
这是高山铁路的终点站,和起站一样,也叫摩里沙卡。
等在那的是五天前提早出发的帕吉鲁。
古阿霞觉得他真美,那灯下守候的样子。
这个台湾的最高火车站,位在海拔2682公尺的草原边缘,地点靠近著名的安东军山。站牌颓圮,生锈的铁轨堙埋在草堆,站台被风雨浸蚀,玉山圆柏的西半部遭登山客砍下当柴火。在车站住一晚,山风很激烈,激烈的还有星光挂在圆柏树梢放光,连梦都是亮的。
这个车站的设立是纪念筑路殉难者,三个日本人与十个台湾人。传说也挺恐怖的,铁路刚完成时,黄昏时的运材车经过,驾驶回头会看见一群鬼魂从山坡或草丛跑出来,跪在铁轨帮忙敲敲打打,忙于未竟的志业,而不知魂已断。于是建造了终站,设立石碑,告诉历年来的十三位亡者,工程结束,慰藉亡灵,不用出来干活了。
“关于鬼魂,应该是误会,才多了个浪漫美丽的车站。”素芳姨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是第二天他们在修复车站时,用带来的油漆把车站漆成蓝色,站牌修复,字体重描。
“哪里看得出来?”古阿霞问。
“那些跪在铁轨旁敲敲打打的不是鬼魂,是水鹿。刚好是傍晚之际,火车经过,水鹿才跑过来了。”
赵坤也跟过来登山,问:“水鹿是抗议火车经过很吵吗?”
“相传是在黄昏之后看到鬼,跟在火车后头,驾驶当然吓着。不过,那是水鹿出来活动的时段,它们跑到轨道边吃东西,才被误会为鬼魂。”
“铁轨旁有什么好吃?难道跑来磨牙?”赵坤笑起来。
“沙子。”
素芳姨为了揭开鬼魂传说,下山到林务局查看那几年的出材量,发现某几年砍伐铁路沿线的铁杉材积激增,工人换成5英寸的流笼钢索,每辆火车的载重量势必增加,好减少往返次数的成本。火车空车上山还好,下山有问题,遇到陡坡或转弯处得煞车,这时后头的十辆满载原木的车板虽然也启动刹车,但是仍往前挤。这问题原本就有解决方式,火车上坡或下坡时,从沙管不断撒沙,增加铁轨与铁轮子之间的摩擦力。如果载重大,得采用颗粒更大的海沙,取代较小的溪沙。海沙有盐分,火车经过时,水鹿便跑出来舔食。
“这火车站的建立,是水鹿的功劳了,应该叫水鹿站。”古阿霞说。
“水鹿站,跟它说再见了。这地方太偏僻了,你们第一次来,也可能最后一次来,”素芳姨说,“走吧!我们要出发往雪山了。”
对古阿霞来说,这趟旅程充满了浪漫遐思,但是刚过半天,她改观了。
主要是遭逢庞大密生的竹林。这种竹子叫玉山箭竹,根脉很深,分泌微量毒素让同个地盘的其他植物退让,它们在铁杉林与台湾杉树下的茎高约3公尺,如海浪汹涌,教人鬼打墙找不到出路,这让古阿霞他们吃足了苦头。押队的人也很惨,前头的人才走过,被推开的竹子狠狠甩来,正中后者的脸。
黄狗倒是一派轻松,到处乱窜。竹林底下到处是四通八达的兽径,黄狗跑下去,又跑回来。有一回,它从山猪大马路跑出来,嘴上叼只金翼白眉。这种褐身杂蓝羽的鸟不怕人,最后沦为狗牙下的悲剧。帕吉鲁拍了一下狗脑勺,把鸟尸扔了,走在后头的布鲁瓦捡起来放口袋。过了半小时,浪胖叼回了酒红朱雀,布鲁瓦照样捡起鸟尸放口袋。如此几回,黄狗咬死八只鸟。古阿霞动怒了,这些鸟凑起来的肉,都没有昨天晚上塞在牙缝的猪肉屑来得多,乱咬干吗!正要赏它一记爆栗,它啪啦地吐下鸟尸,跑了。
到了傍晚,他们屯扎在一座山头边的小水池旁,营地是松软的干草。水取自快干涸的小池子,深褐浓稠,与其说是大自然提供的免费咖啡,不如说是取自山猪与水鹿的厕所。古阿霞哪敢使用,但是脏水池是附近唯一的宝贵水源。
向来沉默如树的布鲁瓦,拿出口袋的八只鸟,去毛,烤起来吃。大自然的经验告诉他,这些食物不能浪费。
这时候,黄狗再度回到大家的视野,挑着眉,摇尾,一副好孩子模样,嘴里还叼只巨嘴乌鸦。
古阿霞气炸,起身臭骂时,始终沉默的布鲁瓦跳起来,喊:“好。”
这把大家都吓到了,转头看着布鲁瓦召唤黄狗,抚摸下颈,拿下那只颈部被咬伤的乌鸦。布鲁瓦扭断乌鸦颈,终结它的痛苦。
“这好狗,我想养,却没机会。”布鲁瓦说,“它叫什么?”
“浪胖。”古阿霞说。
“哪来的?”
古阿霞搭不上,她确实没有想过黄狗从哪来的,不就是谁家生了一窝就拿一只来养。她看着帕吉鲁。帕吉鲁看着素芳姨。
“乌妹浪胖山捡来的。”素芳姨说。
乌妹浪胖山位在中央山脉七彩湖的南方,高约3000公尺,山容与视野都不出色。素芳姨说,八年前,登山经过,看到一只幼犬,样子挺可爱,眼睛眯着,抖着尾巴与身体。她在附近遍寻不到母狗,带小狗回山庄养。大家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来,台湾超过3000公尺的山将近二百七十座,取名的方式不一,有的因为地形,有的因为附近原住民部落而得名,有的来自原住民语或日语的音译,怎会有“乌妹浪胖山”如此令人想得头发打结的怪名?二来的疑惑才是焦点,高山孤寒,没有食物、没有住户,鸟不拉叽的地方,不可能出现小狗。
“它是烧焦的‘瑞克利’想要生下来的小孩子。”布鲁瓦说,他无法用国语精准说出那种动物,只好掺杂太鲁阁语。
“瑞克利?”
“高砂豹。”布鲁瓦用日语说,然后又用国语解释,“一种地上跑的黄斑皮毛的影子。”
“云豹。”素芳姨说。
布鲁瓦深深着迷某个神话。他说,传说中,云豹有三座山的地盘,却因为疾病、天谴或中毒而陆续消失,有只好不容易才怀孕的云豹妈妈,被雷击与森林大火弄坏身体,拐着脚步,走出三座山外求救,没有找到任何的同类帮忙。云豹妈妈走不下去了,她没有太多力气,而且瞎了一只眼,两只脚骨折,她会在三天内死去,身体这房子没办法养小孩子直到出门。她决定找黑熊帮忙。她把最后一个眼睛给了乌鸦,牙齿全给了虎头蜂们。所以乌鸦很黑,视力很好,带云豹妈妈找到藏起来的黑熊。屁股有了尖牙齿的虎头蜂去叮黑熊,激怒它。黑熊很生气,张开嘴大吼,云豹妈妈这时跳进那张嘴巴里。她牺牲了,也把自己的孩子放进了黑熊的屋子里养。直到有一天,黑熊发现家里多住了云豹的孩子,用锐利的指甲割开肚子,把小云豹扔到高山,要饿死它。
“这故事,对云豹妈妈或黑熊来说,都很残忍。”古阿霞说。
“只有人才会觉得残忍与慈爱,对云豹妈妈来说,这是小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对黑熊来说也是,房子给云豹的孩子住,就没位置给自己的小孩住了。”
“云豹的小孩,生出来怎么变成狗?”赵坤还是用现实的观点。
“黑熊提早拿出了云豹的小孩,变成了狗。这种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有云豹的灵魂,它有力气,够安静,又跑得快。”
“看不出你够屌,吼两声来给大家瞧瞧。”赵坤对黄狗说。
布鲁瓦很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只猎狗,云豹的后代,安静的时候像蕨类,行动的时候像虎头蜂。他询问,这只狗受伤之后,就从来没有帮它配种吗?如果配种成功,他希望能有一只黄狗的后代。
帕吉鲁非常佩服布鲁瓦的眼力与判断力,看得出黄狗受伤过。黄狗两岁时,某天在野外,跟100多公斤的大山猪冲撞。山猪冲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追上去咬,两只动物杀成一团风,只听闻彼此凶狠的叫声。黄狗无论体形与战斗值都严重不足,胯下被猪獠牙刺伤,血流了不少,失去了一粒睾丸,它回头追,把睾丸找回来,一口吃掉。
“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对异性没兴趣,也就没有了小孩,也对异类的大型动物没有好感。”古阿霞之前听帕吉鲁说过,这回又说了。
“太可惜,母狗们都没眼光,只有我有。”布鲁瓦说完,大家笑起来,黄狗则卧在火堆旁,没有表情地瞧着烤鸟,身上的皮毛反射了火光强弱。
烤鸟的香味四溢,大家的目光转移,从古阿霞用三颗汽化炉并排炖煮的脸盆菜──这是登山最经济克难的烹饪,用脸盆煎煮炒──转向柴火烤肉。那几只在火里转动的鸟,又瘪又柴。过度饥饿,火源的热空气有如放大镜,大家把它们看成烤鸡般诱人。
“那只乌鸦呢?你怎么弄?”赵坤说。
几只高山鸟类都烤了,唯独乌鸦扔了。没人会吃乌鸦,那是不吉祥的鸟,连原住民也不钟情。布鲁瓦说,待会就把它埋了。
“小墨汁,你敢吃吗?乌鸦汤可以当药,”赵坤转头对她说,“据说吃了对眼睛有效。”
“不要。”小墨汁大声说。
“别乱讲,这怎么能吃?”古阿霞说。
赵坤急着解释,刚刚布鲁瓦说,云豹把最后一颗眼睛给了乌鸦,获得了带路的代价。乌鸦确实可以明目。他又说,他有位远房亲戚,得了老年秃,发顶秃得光亮亮,发盘却还有密密麻麻的发丝,模样人见人笑,像日本河童。据说越黑的乌鸦越能治疗秃头,尤其是羽毛发出蓝黑光膜的,效果更是好。这位亲戚吃了几帖乌鸦汤,秃头没好,白内障却好了,把自己的地中海丑样看得更清楚。
吃完了晚餐,气温骤降,一群人都躲在帐篷里。古阿霞想着,这种偏方没有根据,可靠吗?她在菊港山庄看过工人为了减缓磨牙,老是叼着猪尾巴,把她吓坏了,以为见到穿山甲伸舌头吃蚂蚁。何况乌鸦汤,天下一绝,谁敢喝?但是刚吃完晚餐,小墨汁冲着来,说:“我肚子又饿了,想喝鸟汤。”古阿霞叹气,原来这小女孩心里也盘算这件事呀!
两人钻出帐篷,从地上挖出了那具还新鲜的乌鸦尸。这件事让无聊的寒夜有了乐子,大家跑出来看,猛出馊主意,提出了炖汤方式,没人煮过乌鸦汤,都是从炖鸡汤的角度来着手。古阿霞认为,炖汤不能单味,得加些中药。他们分批去找点高山药材,一时间,凄冷的山头绽了几束光芒。帕吉鲁在开阔的草坡找到了俗称“马先蒿”的玉山蒿草,素芳姨在草丛找到了俗称“鸡角刺”的玉山蓟,古阿霞找到了小儿科的万能药钝头瓶尔小草,三种都是能入味的中药。还是布鲁瓦最干脆,建议烤来吃,最简单,又药效好。
死的乌鸦不用杀了,直接去毛,取出内脏,把药材都塞入腹中炖。古阿霞加入了自己带来的枸杞入菜。一群人围着炉火,心中各有滋味。汤炖好了,小墨汁犹豫得汤都变温了,干脆鼻子一捏,仰头喝,一碗汤都没了渣。
久久,小墨汁哭出来,哭了好久,才说好喝,很好喝。
一群人看了点头,心酸得掉渣,各自回帐篷。
在白石池东侧的箭竹短草坡,古阿霞找地方小解。这位置很空旷,夜色下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费番劲才能找到纽扣脱裤子。这几天登山下来,最困扰她的除了不能洗澡,上厕所也麻烦,得走到隐蔽处瞻前顾后,虽然知道山上没人,就是担心撒旦偷窥。
尿声窸窣,正畅快时,古阿霞没注意有几个影子悄悄过来。其中一个影子按捺不住情绪,冲过来,撞倒古阿霞,摸起了她的屁股,后头的影子们也加入。古阿霞吓坏了,让恐惧情绪死死地绑住手脚,有半分钟动不了,任他们摸够。最后她大声尖叫,提起裤子,边哭边跑回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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