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翠池之路01(2/2)
“有人对我乱来……”古阿霞满脸受辱。
所有人瞪大眼,素芳姨看了四周,大家都在场,说:“是谁?”
“是一群人,他们把我推倒,摸我屁股。”古阿霞哭着。帕吉鲁走上前去抱住她,古阿霞抓到了依靠,失声痛哭。
布鲁瓦抽出了番刀,提了煤灯走去,在路径的制高点,把灯举过头照明,又走回来,说:“你去尿尿吧?”
古阿霞猛点头,说:“他们扑上来。”
“那是一群水鹿,它们来抢你的尿喝。”
“水鹿?”
山上富含盐分的植物与矿物都很少,人类的尿成了水鹿的抢手货。原来是水鹿干下抢尿的勾当,大家松口气,肚里却憋着快要沸腾的笑意,古阿霞仍陷在悲伤,晚餐草草做好,草草吃完,也草草地把自己塞进帐篷里睡觉。帕吉鲁盘坐在旁,两手忙着,他的一只手安抚睡袋,看着古阿霞缩在里头不探头,另一只手抓着黄狗的颈环,制止它的兴奋。帐篷外头已濒临暴动,小墨汁大喊水鹿大军朝我们的膀胱进攻了。
古阿霞从睡袋伸出手,勾了两下,示意拿来收音机。她心情平缓了,想听音乐。帕吉鲁赶紧从铝架背包拿出用衣服包裹保护的红色 ny 收音机。古阿霞的手摸了几下,摸到收音机,熟练地拉出天线,扳开电源,转动侧边的广播转盘。她现在不想听中广,想听摇滚或抒情都可以彻夜播放的美军电台(aftn),来点比吉斯(bee es)或艾尔顿·强(elton john)的都行,能听到琼·拜雅(joan baez)的更好。调频网经过几段空白讯,喇叭忽然传来《义勇军进行曲》唱到“起来,起来,起来”的大合唱,古阿霞从睡袋爬起来,疲惫得像“撒旦出来打游击,累坏上帝”的情绪,但是她得煮乌鸦汤给小墨汁。那只乌鸦是黄狗好不容易抓来的。
素芳姨从外头进来,头撞到了帐篷顶的炙热汽化灯,一阵光影交错,也弥漫头发淡淡的烧焦味。她抱怨赵坤在营地四周撒尿,吸引了四十几只水鹿,中央山脉的能高─安东军山之间的连峰平坦,高山湖泊多,聚集不少水鹿,向来是西边的赛德克族与东麓的太鲁阁族猎场。这么多水鹿骚扰,它们的活动会持续到天亮,得换营地了。
“这是什么广播?”素芳姨尖着耳朵。
“随便听的。”山上收讯时好时坏,过了这山,就没那山的收讯。
素芳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听,很神秘的样子。
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字正腔圆,说得较慢,说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对台湾地区广播,述说长江各省的物产丰饶,欢庆丰收,接着又说:“现在家住台北万华的赵华民,您妈妈找您。您妈妈说,你出生在山东临朐,一九四九年春,你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到台湾。从你走了后,您妈妈每年除夕还是煮了份水饺给你,你的衣服妈妈每年都拿来洗。妈妈最近跌伤了,特别想念你,你要是想跟妈妈说话,请寄信到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香港九龙信箱六八二二三。”之后,女广播员下达指令,重复两次密语,“七七五同志抄收,本周指令是:二三四二一、三三六七八、三四六七四、八五七二六、六七三三七……”
这是从300公里外的福建对台广播。古阿霞一看,是收音机设定到了调幅(a)网,误听了对岸广播。古阿霞伸舌头道歉,转移频道。素芳姨则说,下了山别说自己听过,不然得吃牢饭的。
“不晓得那指令是什么意思。”古阿霞说。
“他们有个密码本,照那个翻译才行,不然没有人知道内容;也可能这些同志的代号与密码,只是障眼法,没有任何意义。”素芳姨说。
“或许那个指令是,把某天某班火车铁轮的螺丝松开,或把某座桥的桥墩挖走一块砖,或是让某个大官的佣人买到了注射农药的菜,或者,嗯!装鬼打电话给某个升学率高的学校的校长,吓他,结果他被假牙弄得窒息死亡,反而让学生很高兴也说不定。”古阿霞说,“总之,一切装得很自然,但就有东西被破坏了。”
“还有吗?”帕吉鲁问。
“又比如,在某个大官的牛肉里塞辣椒,害他痔疮破裂。也可能让红绿灯同时变绿,两条路的来车撞一起。”
“小心间谍。”
“就在你身边。”古阿霞赶紧接下去。
“你是间谍。”
“才不是呢!我只是乱猜的。”
帕吉鲁说:“小心间谍就在你身边。你不是,妈妈也不是,只剩下我是了。所以,我知道那密码的意思。”
“那你说说看。”
“密码是?”
“我记得是二三四六五、二三四一四吧!”古阿霞下意识地转动收音机,寻找那神秘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很……想……你。”帕吉鲁说。
“那五八三六四九五五五七六呢!”古阿霞扯了一串数字。
“古……阿……霞……快……乐……点!”
“乱讲,你鬼扯,果然是专搞破坏的间谍。”
古阿霞笑了起来,果然被逗乐了。素芳姨也是,说儿子开窍了。这时候小墨汁闯进来,寻找中共频道的古阿霞差点把收音机转钮弄坏,说进来也不敲门。小墨汁说帐篷没门,怎么敲,然后爬过了挤满衣服与粮食的空间,端着那碗古阿霞煮好的乌鸦汤,说:“糟糕,外头有一百多只水鹿要抢我的汤,宇宙最厉害加三级的小墨汁,快喝。”她仰头喝完,垮下脸说好喝。
这时候赵坤爬进帐篷,身上有浓重的动物腥味,他说水鹿太多了,山头到处都是。小墨汁怪他到处尿尿,还把盐巴乱撒,水鹿才跑过来。布鲁瓦则往山谷走去,在草原与冷杉的交接处砍了枯木烧火,营火能赶走野生动物。不过他去了有些时间,素芳姨有点担心地往大力晃动的帐篷外瞧。外头被水鹿包围了,身体擦撞帐篷,警告在它们路上的障碍物。更多的水鹿聚在附近嚼带尿味的草丛,情绪贲张,只有在福利社抢着免费赠送黑松汽水的小孩才会这样。
帐篷里的黄狗斗志饱满,被帕吉鲁抱着。赵坤建议,放狗赶鹿,他在大家犹豫时,把盖在黄狗头上的衣服拿掉,还做了错误决定,把狗嘴套也拿掉,一切在帕吉鲁还没有反应前完成。
绒毛飞弹发射了。黄毛猛追,水鹿们全部散去。水鹿们没有看过猎狗,伫立在附近观察。黄狗得势,一路都是最佳的跳跃位置,它伏低的身子让肩胛骨耸出背部,扑向水鹿。天下大乱了。
大家跑去阻止黄狗,连帕吉鲁都没辙,高山空气薄,喘三口有两口没吸到肺里,人追了五圈就瘪蛋。古阿霞躲在帐篷,缩进睡袋睡觉,她不想看到那些偷摸她屁股的家伙,外头的大吵大闹,忍一下就过去,甚至帐篷被水鹿撞翻了,灯打翻了,空气中有浓浓的煤油味,她也不想出来。
清晨的温度很低,古阿霞走出帐篷,晨雾很淡,几处向风处的高山芒与草坡结了白霜,玉山小檗的红浆果裹了层白,她走到湖边,湖岸躺了四具眼睛还清澈无比的尸体。雾里有声音,很远,很断续,短的是鹿鸣,长的属熊吼。布鲁瓦从雾中走来,背后背了鹿尸。
幸好熊没有来到这战场渔翁得利。昨晚,黄狗咬死了几头鹿,现在它们的尸体躺在湖岸。一早出去巡视的布鲁瓦又找到一具鹿尸。五具尸体,在黑色板岩碎屑的湖岸一字排开。它们的伤口都在喉咙,一咬毙命。古阿霞从书上看过这是狼的咬法,布鲁瓦却反驳,这是云豹咬法。云豹懂得从树上或岩块后头伏击,咬猎物脖子,直到对方窒息。
布鲁瓦拔出番刀,割开水鹿肚子,拿出内脏。水鹿的血液已凝固,没有遍地鲜红的血腥,扯出内脏的过程发出声响,死亡腥味散开。布鲁瓦割下一小片膜亮的肝脏,犒赏自己杀猎物的勇气。
古阿霞不忍看下去,拿锅子,到湖那端,煮锅热水洗头。没得洗澡,总得洗个头才算数,况且过了白石池,将进入恶岩锐锋著名的中央山脉北二段,得背水经过没有湖泊之地。她舀了水,水池清澈,水中蠕动红虫子,泡烂的豆龙虱虫壳沉在水底。水花了很久才煮滚,她兑了些冷水,找了避风处,把头发洗干净,突然觉得有些舒爽,毛巾裹着湿发,闭眼坐在草坡上等朝阳升起来。
等待中,她为昨晚的惊吓,又流了泪。然后,有脚步声来,窸窣且迟疑,她知道是帕吉鲁来了。如果他愿意坐下来,她也许会讲出她为什么躲在楼梯小房间五年的悲伤理由。
帕吉鲁靠过来,坐下来,舔了古阿霞的泪水。
古阿霞睁开眼,她错了,发现那是小水鹿,来偷喝她的饱含盐味的泪。她看着它,那么近,濡湿的鼻孔歙阖,耳朵灵动,长长的睫毛下蹲了大眼睛,小水鹿一点胆怯也没有。
多么美丽的误会与凝视,足以弭平一切。
天亮了,它走了,那个偷走她悲伤眼泪的小水鹿,朝着台湾杉密集的知亚干溪河谷走去,留下一抹皮光,更叼走了古阿霞的悲伤。
它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古阿霞知道。
登山队有了内讧,不同意见对立。布鲁瓦决定留下来处理五具水鹿尸体,不再继续前进。可是,这给要求团队合作的素芳姨难题。登山行程的粮食都计算得刚刚好了,免得增加负重,他们得过五天后抵达中继站的合欢山松雪楼,补充粮食,丢掉垃圾。在原地久待,势必消耗粮食。
“只要吃掉水鹿肉,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布鲁瓦说。
赵坤点头,“不错,我们的工寮餐要是有荤的,也挺耐饿的。大餐开始,大家努力一点吃,努力一点拉,不就得了?”
大家同意,盖过素芳姨的微词。中餐过后,几个人勉强吃掉算是最美味的水鹿腿,吃太多感到恶心。到了下午,布鲁瓦从铁杉下的箭竹丛带回一只孱弱的小水鹿,同样是致命的喉伤。大家无心再骂黄狗了,发挥团队合作救小水鹿,从药箱拿出碘酒与绷带,要是能起乩降灵也有人甘愿做,就怕小水鹿一命呜呼,又多几餐。
到了傍晚,赵坤见局势不妙,他抱起这个不断悲伤哀鸣的小水鹿,偷偷寻个隐蔽处埋了。
“这个交给我来。”布鲁瓦半路拦截,把它抱回营地,观察小水鹿伤势,然后番刀出鞘地结束它的痛苦。
大家大叫,要为这具鹿尸再度折磨肠胃。布鲁瓦当着大家的面,剖开小水鹿嫩白的肚皮,展现庖丁解牛的绝活,割肝片吃了几块展现自己的勇气,把整腹肠胃取下,保留内部半消化的草糜,好煮成今晚的精力汤。
“番了,番了。”赵坤喊得心酸。
“要是不好,你们先走完,我会留在这弄好。”布鲁瓦说。
“这最好,”赵坤说,“一切就交给你了。”
“我不赞成,这是集体行动,我不能留下李伯伯(布鲁瓦的汉姓),我也留下来陪他。”古阿霞投下变量的一票,帕吉鲁与小墨汁也决定留下。
“这最好,大家留下好做伴。”赵坤也无奈留下。
这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噩梦式的水鹿大餐了。在此之前,古阿霞讲完谢饭词,饿鬼们扫完一半饭菜,现在她念完《圣经》都没有人想动筷子。他们以为肉熬不过两天的白日高温便腐烂,布鲁瓦却从山谷拖回松木生火,做起熏肉防腐,古怪的味道连黄狗都逃得好远。
素芳姨知道德鲁固或泰雅族喜欢生火,砍下饱含油脂的松树或桧木燃烧,整夜躺在火源边取暖,中央山脉是他们的猎场,懂野兽习性,胜过老婆的脾气。但是,登山不是狩猎。她不喜欢野地生火,接受更西化的登山文化,好的登山队应该更尊重山林,除了足迹,不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摄影,不带走任何美景,只有救国团与童子军才生营火与玩团康。如何在登山文化与传统狩猎间取得平衡,她与布鲁瓦有了争执。古阿霞对这样的登山感到辛苦,果皮收回背袋,上厕所用折叠圆锹在根系30公分厚的箭竹坡挖卫生洞。不过,她现在对布鲁瓦稍有微词了,她留下来,是不愿让布鲁瓦放单,不代表她愿意吃下眼睛嘴巴还在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