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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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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长莱因霍尔德·冯·伦佩尔很早就醒了。他整理好自己的制服,装上小型放大镜和小镊子,戴上白手套。六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酒店大堂里,锃亮的鞋子,密闭的枪套。胖乎乎的经理提着深色的柳条篮子送来面包和奶酪,上面盖着整洁的棉布餐巾:一切都井然有序。

太阳升起之前走在城外真是一件惬意的事,街道还亮着灯,巴黎繁忙的一天即将拉开序幕。他从居维叶街转到植物园的时候,晨雾中的树木贴心地为他支起树伞。

他喜欢提前。

两个值夜班的看守戳在大门口,懈怠地扫了一眼他的肩章和袖口,突然惊醒地挺直了腰板。一个身穿黑色法兰绒衣服的小男人走下楼梯,用德语道歉,他自我介绍是馆长助理,没想到军士长会提前到。

冯·伦佩尔说:“我们可以讲法语。”

他身后匆匆跑来一个男人,蛋壳似的皮肤,诚惶诚恐的眼神。

馆长助理提着气说:“我们很荣幸地向您展示我们的藏品,军士长先生。这位是矿物学家,于布兰教授。”于布兰的眼睛眨了两次,仿佛一只困兽。两个看守在走廊的尽头观望。

“我帮您提篮子吧?”

“不用。”

矿物馆的展厅太长了,一眼望不到头。有一部分展柜已经空空如也,徒留毡垫上的印痕让人对展品浮想联翩。冯·伦佩尔挎着篮子慢慢地走,全神贯注地看。他们留下的这些瑰宝啊!灰脉石上华丽的黄水晶;绿柱石,带着一块貌似水晶大脑一样的粉红色;马达加斯加岛的碧玺那么光彩夺目,一柱一柱的紫色,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摸一摸;车轮矿,白云母上的磷灰石,色彩斑斓的天然锆石,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矿石。他想,这些人一周内摸过的宝石胜过他一生所见。

每件展品历经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丰富资料全部编撰成册。苍白的于布兰向他展示。“路易十三是当作药品柜开始收藏的,翡翠治肾痛、黏土中和胃酸,等等等等。到1850年为止,记录在案的条目就已经达到二十万条,这是矿物遗产的无价之宝……”

冯·伦佩尔不时掏出小本做笔记,不慌不忙的样子。当他们走到头的时候,馆长助理把手指插在腰带里说:“我们希望给您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军士长先生。您还满意吗?”

“深受触动。”天花板上的电灯相距甚远,空旷和萧条让人窒息。“但是,”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些不在公共展区的藏品呢?”

馆长助理和矿物学家互换了一个眼神。“您已经看了所有我们可以展示的物品,军士长先生。”

冯·伦佩尔保持着优雅的腔调,彬彬有礼。毕竟巴黎不是波兰,要循序渐进。没有东西可以一蹴而就。父亲常说的是什么?把障碍当作机遇,莱因霍尔德。把阻挠当作启示。“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说,“我们可以谈谈?”

他们上到三楼,尘埃满地。馆长助理的办公室在拐角处,可以远眺植物园,胡桃木的护墙,蝴蝶和昆虫的标本框错落有致。他的办公桌足有半吨重,后墙上挂着唯一的一幅肖像:法国博物学家让-巴蒂斯特·拉马克的炭笔画像。闷热。

馆长助理坐在桌子后面,冯·伦佩尔坐在桌子前面,他把篮子放在两脚之间。矿物学家站在一边。长脖子秘书端来茶水。

于布兰说:“我们不停地探测,不是吗?工业化正在威胁着全世界的矿藏。我们收集了现存的各种矿物。对馆长而言,它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冯·伦佩尔笑了。他觉察到他们在和他周旋。难道他们不知道谁是赢家已经注定了吗?他放下杯子说:“我想看看你们给予最高级别保护的标本。我对你们最近刚从地窖里拿上来的那个标本最感兴趣。”

馆长助理抬起左手捋了一下头发,头皮屑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军士长先生,您看到的矿物质推动了电化学的发展,奠定了数学结晶学的基础。博物馆的职责是逾越收藏者的虚妄和潮流,为后代保存——”

冯·伦佩尔微笑地说:“我可以等。”

“您误会了,先生。您已经看了所有能看的。”

“我等着看不能看的。”

馆长助理看了一眼他的茶。矿物学家站在原地,两只脚倒来倒去;看起来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愤怒。“我擅长等待。”冯·伦佩尔用法语说,“这是我最大的本事。体育和数学,我一向不灵,但是从小我就有不同寻常的耐心。我母亲做头发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等好几个小时,既没有杂志也没有玩具,而且,我也不会把腿晃来晃去。所有的母亲都惊讶不已。”

两个法国人开始坐立不安。门外有人偷听?“如果你愿意,可以坐下。”冯·伦佩尔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对于布兰说。于布兰没坐。时间流逝。冯·伦佩尔喝下最后一口茶,把杯子轻轻地放在馆长助理的桌子边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打开电扇,呼呼地转一会儿,停了。

于布兰说:“军士长先生,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我在等待你们的诚意。”

“如果我——”

“安静。”冯·伦佩尔说,“请坐。我知道,随便你们哪一个人说一句,那个长得像长颈鹿一样的小姐都会听见,是不是?”

馆长助理两腿交叉,又打开。已经过了正午。“或许,您愿意看看骷髅?”馆长助理试探地问,“人类馆相当壮观。我们的动物学藏品也超——”

“我想看你们没有公之于众的矿产。与众不同的一个。”

于布兰咽了一下口水。他一直没坐。馆长助理似乎也无言以对,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沓装订整齐的文件,自顾自地看起来。于布兰动了一下,好像要走,这时冯·伦佩尔说:“请待在这儿,直到我们找到解决办法为止。”

冯·伦佩尔认为等待也是较量。你只需要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输就行了。馆长助理的电话响了,他刚要接,冯·伦佩尔伸手拦住,电话铃响了十下,也许十一下,挂断了。可能又过了足足半个小时,于布兰盯着自己的鞋带,馆长助理拿着银钢笔在资料上随手记笔记,冯·伦佩尔还是面无表情,这时传来谨慎的敲门声。

“先生们?”一个声音在门外说。

冯·伦佩尔回答:“我们很好,谢谢。”

馆长助理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军士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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