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1/2)
天渐渐凉了,督办府上下有些萧瑟之意。昭如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经有了一年。昭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反复无定,她于是有些去留两难。每每委婉说起襄城的风物,昭德便说,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岁要熬。咱姐俩儿有多久没在一起过年了,迟些便到大连的公馆越冬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了石玉璞走进来,脸是阴沉的。见昭如在,勉强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却点不着。昭德走过去,帮他点上,一面说,心浮气躁的,有什么事说吧,小妹也不是外人。
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竞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将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说,这个柳珍年,还真不是个凡人,当初真该毙了他。到头来走在我前面了。
昭德冷笑一声,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
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来,他竟然投了蒋。当年我嘴里衔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关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团副,如今竟断了我的后路。
昭德也变了脸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玉璞苦笑一声,那几个英国人,是怕我丢了直隶军务督办的名号,来跟我探听虚实的。没承想,这中国人的事情,倒让这帮洋鬼子截了和。看来跟老蒋的仗,是有的打了。
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觉到此时的山雨欲来。石玉璞匆匆离家而去,其中的缘故,她也并没有问。
她倒实在有一桩心事,就是笙哥儿已经三岁了,生得壮健可人,却还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的沉默是一贯的,加之举止的伶俐,众人只道他禀性静和,是疏于言语。昭德摸一摸外甥的头,说,不说话也好。跟娘姨孩子们,学了一口卫嘴子,倒难收拾了。
可到底是这么大了,不叫一声爷娘,究竟是不成话。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对着他说话。说自己,也说他爹,说自己家的“德生长”,还有记得的襄城的林林总总。说完了,便又读书给他听。读《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后来便是《朱子家训》、《淮南子》。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着她,安安静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当他听进去了。说是读给笙哥儿听,倒像是自己温故知新。
这一日,读着读着,便觉得有些乏。耳边远远的,有秋蝉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紫藤萝的清香气隐隐约约,都是让人安适的。就这么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醒了过来,太阳已经西沉。蒙咙间,书本掉到了地上,才一个激灵,不知笙哥儿跑到哪里去了。
她这才有些着急,沿着来路寻过去。一直寻到了“凤梧阁”跟前,见假山边上有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儿。她便过去牵起他的手,却见这孩子手里有一片纸掉落。她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依稀辨认出是《赵氏孤儿》的剧照。这扮程婴的老生,白髯丰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心下一惊。因为背面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签名:徐汉臣。
昭如警醒间,望一望左右,四下无人,便问笙哥儿,这照片是在哪里捡的。笙哥儿引着她,穿过一道月门,慢慢望风梧阁里走。
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将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儿。转过身,她又回望了一眼。
凤梧阁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败尽,叶子倒还生得层层叠叠。听闻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欢,石玉璞特命人移栽过来了的。
晚上,待笙哥儿睡下,昭如一个人出了门。一路上,只觉得夜里格外的静,白天里的假山,这会儿成了些奇形怪状。远处潺潺的流水,和着她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多久,又停到了凤梧阁跟前。
灯还亮着。她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
小湘琴显见是有些吃惊,微微低了头,让进了她。坐定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这么晚了,卢夫人赏面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造化。
话说得热烈,语气却清寒得很。昭如这才觉出她声音的好听,是软糯的吴音。在这督办府上,挨着住了这些时日,两人并未有过一言半句。
昭如问,你老家哪里?
苏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拨弄了一下灯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
昭如说,离天津不近呀。
小湘琴应了一声,轻轻说,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算是远嫁了。
昭如一时接不上话,抬起头,打量了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眉目虽不十分柔和,但因为体态的圆润,也真是个好看的妇人了。
她执起桌上一颗枇杷,剥了皮,递给昭如。昭如让过,她便送进自己的嘴里。昭如见她双唇翕动,一忽儿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这时飞过一只蚊蚋,她便随手扬了一扬。这一瞬间的曼妙,竞让昭如有些散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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