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2/2)
这房间不大,处处是布置过的痕迹。昭如想,这小湘琴,骨头里是个过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脱孩子气,罗帐上挂着一头披红戴绿的布老虎。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昭如也给笙哥儿买过,上面烫着王常月的小像,是为辟邪用的。见她墙上悬着一把月琴,昭如便问,你会弹琴?真好,人如其名。
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声音冷下去,卢夫人这会儿来,该不是想要听曲儿吧。
昭如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小湘琴愣一愣,眼锋竟变得十分锐利,说道,我的东西,都是老爷给的。丢不丢,可是我能说了算的?
昭如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那张照片。
她看着这女孩的脸色,猛然红了一下,又慢慢变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数,将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东西,要记得收好。
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将照片中的人吸进去。突然,她将照片迅速搁在灯火上。昭如没有拦她,却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也现出了颓然的形容,喃喃道,烧了也无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
她扶着桌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抽屉,将照片郑重地搁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坚硬。
昭如摇一摇头,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你好自为之。
转眼到了中秋,菊黄蟹肥。因为石玉璞人在冀东前线,督办府便不如往年热闹。节还是要过,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摆宴赏月。还未开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绰绰飘过来一块阴霾,月亮不一会儿便被裹了进去,渐渐连个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头,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们一径说着应景的话。昭德说,老爷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还听得见孩子们的嬉闹声,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好个“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说,大姐,月有阴晴,朝朝岁岁各不同。现时是清静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热闹。
昭德便拉她坐下,说,如,你是个明白人,可在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这个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张大帅殁了后,奉军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这天津,如今已经是蒋中正的天下。张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军。傅作义逼得紧,孙传芳逃去了关外。而今这直鲁联军,便只有你姐夫还在死守着。日本人和英国人,这会儿都装聋作哑起来。这津东,怕也已然是个空壳了。
这时吹过一阵凉风,头顶的树叶便都簌簌地响。昭如便将身上的斗篷揭下来,给昭德披上,说,我一个女人家,虽不懂得修齐治平,但总信船到桥头。人往大处活不了,小处还有一方天地。大姐,你只管将身体将息好。
昭德便握紧她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便宽心了许多。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听见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开门去。看见她气喘吁吁,手中比画着,昭如也着了急,问她,出事了?
云嫂摇头,抚着胸口叫阿弥陀佛。昭如瞧着外头,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前后都是一片静寂,远远地还听见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声音便在巷弄里头回荡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惊一乍。
云嫂有些平静下来,说,哥儿,哥儿他……
昭如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急声问,笙儿怎么了?
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儿说话了!
昭如眼角一热,霎时间浑身冒出了细密的汗。她顿了一顿,问云嫂,他说了什么?
云嫂热烈地说,我也听不懂。可是,听得出说的是咱们山东话,不是天津腔。
昭如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看着笙哥儿。她感觉得到云嫂还捉着她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满了梧桐叶子的院落里。四周还都灰暗着,却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儿童。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已经有些惊奇。因为笙哥儿扬起了头,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了一种端穆的神情,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童,甚至与她和家睦都无关。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这时候笙哥儿蹲下来,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她停下了脚步。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说,一叶知秋。
笙哥儿回转了身,望着她。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轮廓真实。昭如盯着男孩手中的树叶,在枯败的皱褶里,是一柄黄绿相间的经络。
笙哥儿扔掉了树叶,抬起头,对她唤,娘。
这声音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无知觉间,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张开了臂膀,将这男孩搂在了怀里。她让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他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潮湿而温润。她听到两个心跳,在冲突间渐渐平稳合一,啐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