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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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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永安将礼帽脱下来,突然没拿稳当。礼帽一滑,眼看要落到了地上。千钧一发,永安只用手一抄,竟接住了。

仁桢张一张口,也终于说,姚先生好身手。

这时候,她却看见礼帽里面徐徐地一动,竟升起了一朵白色的花,开得层层迭迭。永安将花从帽中取出,站起来,将花捧在掌心,递到仁桢面前。他很绅士地行了一个屈身礼,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仁桢不禁接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方男人的手帕迭成的。

她便笑了。笑容里是孩童的稚拙样子。永安看在了眼里,心里漾了一点暖。他想,这个桢小姐,其实长大了。

他想,自己对这姑娘,是有些亲近的。他这样的人,对于女人的亲近,总有些风流气。而这女孩却是不同的,只第一面,叫他产生一种兄长似的疼惜。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她捧着这朵花,静静地笑,禁不住似的,脸上却还有泪痕。这笑让他心里,也蓦然清澈起来。

他便说,我想听听,叫桢小姐等的人,值不值得信如尾生?

听到这句话,仁桢收敛了笑容。手中无知觉,稍一用力,那花便散了。

她望一眼面前的那人,方额阔脸,厚厚的耳垂,便想起初见时关于“弥勒”的话来。若是尊佛,倒让人很有许愿的冲动。只是,几时见过穿着西装的弥勒呢。

这脸上含笑的眼里头,有久违的暖意。她便也有些融化,生出了一种信任。

听仁桢娓娓说完,永安心里有了数,他笑一笑,说,别的忙,我或许帮不上。这卢家的少爷,我还真兴许能一尽绵薄。

仁桢有些慌,说,不不,先生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劳烦先生做什么。先生能听我说说,已感激不尽。如今在家里,还能跟谁说呢。

永安说,密斯冯言重了。我倒要谢谢你,给我个由头到卢家去走一走。

原来这姚永安,与卢家颇有一段渊源。他是河南温县人氏,因童年失怙,自幼便被远嫁莒县的姑姑抚养。而他在私塾里的开蒙老师,正是彼时还未承父业,耕读自乐的卢家睦。据说当年,论悟性,在一众少年里,姚永安是顶出挑的一个。数年的师业授受,师生感情渐笃,颇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然而,也是这个姚永安,却是最早辍学,投身商贾的一个。这让惜才如金的家睦很是失望。多年后到了襄城,他头一个便是来拜见卢家睦。家睦心里有过往的疙瘩,便不肯领受这份师生之谊。永安有自己的傲气,心想这做老师的“唯有读书高”,如今还不是与自己殊途同归,这架子端得莫名。便也再不登门。后来从英国回来,也略闻一些襄城的人事之变,方知老师已经西游多年,是打心眼儿里想要去看看,却一时也抹不开面子。

昭如听说来的人是姚永安,也很有些意外。

既来了,也在脸上笑,说,永安兄弟,多年未见了。

姚永安深深鞠一躬,说,倒是我的不是,早该来跟师娘请安。

昭如道,这个师娘我却当不起。

开场是硬生生的。永安却不怕。他是什么人,多少难做的生意,剑拔弩张。只他一个人舌粲莲花,干戈自化为玉帛。

几番交谈下来,彼此都柔和了些。永安知道师娘的底里,如今更明白了老师为何对她敬爱。这妇人与师父一样,本份,有些被中国的大小圣贤造就的纯真。这与年纪无关。这样的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并不游刃有余,有些拙。这拙,恰就是可爱之处。

话题辗转一番,终于引到了合适的关节。永安便开口说,师娘,听说笙弟去了天津学生意。这回来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想必师娘也为他作了许多打算。

昭如愣一愣,叹一口气说,我倒是为他作了打算,先成家,后立业。都说年轻人兴自由恋爱,我以为自己开明,便由他去。结果遇到的人不对,强不回头。如今看来,小孩子任性不得,还得老的做主。我这一回,亲自为他订下一门亲,你恐怕也认识,钟庆表行家的二姑娘。至于恋爱,便省去了,也省去了许多枝节。

永安心知不好,便装了不经意问,我倒想听听这不对的人,是怎个不对法。

昭如说,人原本没什么不对,可生错了家庭。文亭街的冯家,素与你有交。他们家顶小的闺女,想必你也听说过。

永安便作恍然大悟状,说,说起来,那桢小姐我还真见过,论人品,倒与笙弟是郎才女貌。可惜得很,难怪两下里都喜欢。

昭如又叹,说,唉,谁说不是?可她有那样一个哥哥,这家往后的道儿,怕是难走了。你笙弟的脾性这样。师父建起的家业,禁不起这么个牵连。

昭如说得丧气,忽然顿悟似的,语带警惕说,永安,莫不是冯家来找你作说客?

永安嘻皮笑脸说,我是许久不登冯家的门儿了。他们家的女人们都喜欢我,男人就不喜欢了。

昭如便放了心似的,说,我说冯家,未必看得上我们。你也老大不小,不想着娶亲。

永安说,我是顾不上。生意都做不过来。这日本人走了,百废待兴,正是用得着青年人的时候。儿女情长,总是消磨意志。我若是笙弟,便要去商场上一展拳脚,才不会辜负了师父。最近听说,上海有大好的机会,正琢磨了要去。师父在世的时候,不是在沪上也有生意么?

昭如说,谈不上什么生意,只是盘下来一个柜面,也是勉强维持了。

永安说,师父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如今在上海柜面是抢都抢不来。如此,正是重振家声的好时候。、

昭如的口气到底软了下来,我放他出去一回,便有一回故事。

她刚想要张口,到底觉得不能将天津的事情和盘托出,就说,我如今是怕了。成亲的事,也为拴住他,让他有个人看着。

永安说,师娘,您可信得过我?

昭如笑笑说,你这个人,我信不太过。可我信得过你师父,他的在天之灵,能镇得住你。

永安说,那便是还信得过我。我看着笙弟,若有差错,您老唯我是问。男人不趁年轻在外面多走走看看,长些见识,便一辈子要做井底之蛙了。恐怕也非您所愿。

昭如犹豫了一下,说,那成亲的事,怎么办。

永安说,卢家的家业日隆,还怕没有好姑娘叫您一声婆婆?

永安走后,昭如一个人坐在厅堂里。良久,她才起身来,觉得有些晕眩。她蓦然觉出,自己老了。这一点感觉,非如潮汐经年积聚漫延,却是倏忽而至。

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自然。她想一想自己方才的表演。那一点摆在脸上的坚硬,突然间,都垮了下来。

三天后,她让云嫂打开门,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文笙坐在桌前,脸迎着窗,没有一丝表情。听到声音,他站起来,恭敬地鞠了一躬,道一声:娘。

此后,便没有声音。

昭如坐下来,看着儿子苍白而平静的脸。母子二人,已经多时没有说过话。昭如很希望他开口,哪怕是以最激烈的方式。然而,没有。文笙以默然回应对他的幽禁。这,让她感到孤独,孤独之后便是恐惧。这恐惧日益浓重,彷佛漫天的黑暗包裹,不见尽头。夜深的时候,她想,这是我教养出的孩子,他在想什么。当她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便更加的怕,甚至胸口因此隐隐地痛。

她终于问,笙儿,你恨娘么?

文笙依旧沉默。外面的梧桐树,有一片叶子飘摇地落下来。母子二人,便看它在空中舞蹈。残败枯黄的影,优美而短暂地在他们的视线里飘浮了一下,又一下。落到了窗台上,被阳光穿透,看得见锈蚀的边缘与清晰的脉络。昭如看得有些入迷。然而一霎,便有微风吹过,将这叶子拂了一下,不见了。

昭如蓦然惊醒。她说,笙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说话,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文笙依然没有说话。眼神却因此而聚拢了,落在那片树叶消失的地方。

昭如张张口,也阖上了。她觉得心里有些安慰。她想,他们是娘儿俩,都记得。

她说,人一辈子的事,也是一时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娘是一个老人,如今什么也不懂了。我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一个家。家道败下去,不怕,但要败得好看。人活着,怎样活,都要活得好看。

这时,文笙说,娘,走前,让我和仁桢见一面。

他看见昭如点一点头,同时间阖上眼睛,说,带她去看看龙师傅。

这天下午,文笙与仁桢两个,立在“四声坊”的牌坊前。

文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很凉。

日本人走了,“四声坊”里似乎有了新的人事。新的店铺,新的声音。孩子也多了起来。依然是旧,然而有了一些颜色,便显得没有这么旧了。

因为并没有什么心情,他们未有左右顾盼。

一个年老的妇人招呼他们,小先生,给小姐买朵绒线花吧。

她的脚步立住了,拧着劲儿。文笙便在这摊子前停下来,说,桢儿,挑一朵吧。待会儿见龙师傅,也好看。

她便执起一朵。妇人说,芍药。小姐的眼光好,贵气。

她将这朵花,放在文笙手里。文笙愣一愣,便很小心地,给她戴在耳边。

这红是喜庆的。他见她的脸色,在这大红的映衬下,好起来了。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眼睛里却有些酸和热。她便扭过头去。

他们两个,往前走,这喜庆的红,让他们互相心里都有了一些底。

在“余生记”的门前,他们停住。

门檐上,挂着一只白色的纸灯笼。上面是个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文笙慢慢松开仁桢的手,上前几步。看见了龙宝,穿着一身孝服,和两个弟弟,跪在蒲团上。

一幅遗像,搁在灵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风筝和篾架中。龙师傅笑得安静祥和,并看不出有一丝依恋。

仁桢将头上红色的绒线花,取了下来。她跟着文笙,向遗像鞠了一躬。抬起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风筝,堆栈在一起。近旁处,是一只虎头,有巨大的眼睛的轮廓。还未上色,是一只惨白的虎头。

文笙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他问龙宝,是什么时候的事。

龙宝说,前儿晚上。多亏了卢夫人差人送了钱来。这才操办了丧事。

文笙木着脸,觉不出有两道滚热,划过面庞。龙宝凄然跟他说着话,他也听不太清了。仁桢默默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碰触了下,用了力。指甲嵌入他的掌心,有些疼。

他们离开的时候,仁桢闻到一股浓重的清苦气,是竹子在火中炙烤的气味。她便回过头,看见店门口,有两道已经褪了色的楹联,依稀还能辨得出文字。上面写着:

“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

文笙走的那天,天气晴好。昭如送他上了火车。母子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文笙从车窗里伸出了胳膊。昭如赶了几步,火车却加了速。文笙胳膊便停在空中,许久,才遥遥地向她招一招手。

昭如看火车远了,渐望不见了,这才回过身,心下一片黯淡。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女孩站在车站的廊檐下,也向这里望着。

看见了她,女孩却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剎那间,又抬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点闪烁。

两天后,冯家收到了一封信。

里面是两枚庚帖,一帧背面画着一丛筱竹。字迹娟秀,上面写着文笙的名字与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一帧正面还空着,背面寥寥数笔,绘着一株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态虬然。

信封的落款写着,卢孟氏,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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