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2)
其中一个在编织毛线,另一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显然在睡觉。注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突然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宽,嘴角从一边耳朵咧到另一边。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从脖子一侧划到另一侧。
那就是他以为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到的东西,全部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凝神再看时,除了老旧腐烂的家具、脏污的斑点与干涸的腐烂痕迹,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先生走回那辆福特探险者,爬上车子。他把树枝扔到旁边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拧动钥匙。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居然是早晨六点三十七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面闪动的数字是十三点五十八分。
绝了。他想,要么我是在那棵树上待了八个小时,要么就是时间往回倒退了一分钟。但他认为这只是巧合,两个表恰好都同时出了问题。
在树上,影子的身体开始流血。伤口位于肋部,血从伤口里缓缓流下。血很黏稠,而且是黑色的。
他还是一动不动。如果说他睡着了,他并没有醒来。
远望山顶乌云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脚,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观看黎明时分从东边山脉上升起的朝阳。她左手腕上纹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花,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抚摸着那个文身。
另一个夜晚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还在继续赶来,有单独来的,也有成双结队的。昨天晚上从西南边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苹果树一样高的年轻人。此外,还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个东西,看上去是大众甲壳虫汽车般大小的一个脑袋,他们消失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里。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外面世界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里的普通游客们透过投币望远镜望下来,虽然镜头直接对准他们这个草草建城的露营地和这些待在山脚下的人,但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树林、矮树丛和岩石。
她闻到从做饭的篝火那里飘来的烟味,黎明的寒风中混合着烧烤熏肉的味道。营地另一边的某个人开始吹口琴,音乐让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她的背包里有一本平装书,她想等光线足够明亮之后开始看书。
高空中有两个黑点,就在云层的下面:一个小黑点和一个大黑点。晨风中,一滴雨点飞落到她脸上。
一个赤脚女孩从营地走出来,朝她的方向过来。她在一棵树下停住,拉开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声招呼。女孩走过来。
“早上好,女士。”她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粉红色的舌尖渴望地舔了舔猩红的嘴唇。她肩膀上搭着一只带羽毛的黑色乌鸦翅膀,脖子上的项链坠着一只乌鸦脚。她的胳膊上到处是蓝色文身,有线条、图案和错综复杂的结。
“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笑了。“我是玛查,摩利甘女神 。战争即将来临时,我可以在空气中闻到它的味道。我是战争女神,我要说的是,今天鲜血肯定会溢满山谷。”
“哦。”伊斯特说,“好,明白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个小点,它像一块石头,翻滚着朝她们落下来。
“我们将和他们作战,我们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每一个人。”女孩继续说,“我们将拿他们的头作为战利品,乌鸦会吃掉他们的眼睛和尸体。”那个黑点渐渐变成一只鸟,张开双翅,乘着清晨阵风的气流飞翔。
伊斯特歪着脑袋问:“战争女神,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能力,事先知道谁会获胜?谁能猎取谁的脑袋?”
“没有。”女孩说,“我只能闻到战争的味道,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们会赢的,是不是?我们必须赢。我看到他们对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亡。”
“是呀,”伊斯特说,“我想也是。”
女孩又笑了笑,在朦胧的晨色中走回营地。伊斯特垂下手,碰了碰刚从土里钻出来、如刀片般纤薄的一片绿色嫩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它,它立刻开始飞快生长起来,叶片一层层打开,茎蔓旋转、缠绕变化。最后,她手下的植物变成一株绿色的郁金香球茎。太阳升起之后,郁金香花就会盛开。
伊斯特抬头看着那只鹰。“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她问。
鹰正在她头顶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盘旋,然后向着她滑翔下来,落在她身边的地上。它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疯狂。
“你好,小可爱。”她说,“你真正的模样是什么?”
鹰有些迟疑地朝她跳过来,然后,它不再是一只鹰了,变成一个年轻人。他看了看她,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草。“你?”他说。他的目光到处游移不定,一会儿看草,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矮树丛,就是不看她。
“我?”她问,“我怎么了?”
“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努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了太多时间做一只鸟,她伤感地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
“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
“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然后停了。我想他死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
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变的地面上。他再次开口:“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战争&8943;&8943;”
“如果他死了,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他看起来似乎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里一边发抖一边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
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
“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里?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
“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严肃,指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飞。”
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后,城先生开始怨恨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强烈的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树是很难的,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哪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弗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自己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疯狂,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厚重的暴风雨云层开始聚拢,天迅速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根本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滴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先生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感谢上帝。”他大声说着,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八十一号高速公路吗?”
她透过打开的副驾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我很难讲清楚,不过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先生说,没有犹豫,“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
“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去加油站,然后上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
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如果能带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下定决心的微笑。就是这个微笑起了作用。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殷勤的服务。”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丁香花的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佐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
“我要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一句“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毕竟有好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
“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一个被墙围起来的景点,里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世界先生正不耐烦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
“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
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有直升机还没有确定下来。”
“我们需要的时候,直升机会飞过来的。”
“很好。”胖男孩说,“很好。”他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准备离开。他的前额有一块淤伤。
过了一会儿,世界先生问:“还有别的事吗?”
一阵沉默。胖男孩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有些别的事情,”他说,“是的。”
“如果我们私下里聊聊,你会觉得舒服点?”
男孩又点点头。
世界先生带男孩走回他的作战中心,那是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面有一组喝得醉醺醺的小妖精用蒸馏器酿造私酒的人偶模型。洞穴外面的一块牌子警告游客“重新装修期间请勿入内”。两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帮你什么忙?”世界先生问。
“是的,好的,没错。两件事情。好的。第一,我们还在等什么?第二&8943;&8943;第二个问题有点难。你看,我们有枪,我们有火力武装。而他们只有他妈的刀剑、匕首,和他妈的锤子、石斧,诸如此类的东西,过时的铁兵器。我们有他妈的智能炸弹!”
“那些武器我们是不会用的。”世界先生冷静地指出。
“我知道。你说过,我知道,那样做也行。不过,你看,自从我在洛杉矶干掉那个婊子之后,我就&8943;&8943;”他停下来,做个鬼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你觉得不安,有问题?”
“没错,好词,有问题。对,就像问题少年之家。有趣。是的。”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们打仗,我们获胜。”
“那就是困扰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觉得那是胜利,只会让我们高兴。”
“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都会灭绝。他们是旅鸽,是袋狼 [99] 。对吧?谁在乎他们?现在这样下去,会变成一场大屠杀。如果耐心等待他们自己灭绝,我们就能得到一切。”
“唔。”世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继续说下去:“你看,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观点的人。我和现代电台的成员聊过,他们全都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无形资产派更希望利用市场压力来自动解决问题。你知道,我来这儿代表理性的声音。”
“你说得对。不过很不幸,还有一些信息你并不知道。”微笑让他脸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问:“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么了?”
世界先生叹口气。“实话实说吧,”他说,“有人曾经把我的嘴巴缝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哇!”胖男孩说,“真正的黑帮手段,防止作证。”
“对。你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发动攻击吗?”
胖男孩点点头。他开始冒汗,全是冷汗。
“我们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我正在等一根小树枝。”
“树枝?”
“说对了。树枝。你知道我要用树枝做什么吗?”
他用力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做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世界先生表情严肃,“不过接下来,我就不得不杀了你。”他眨了眨眼,房间里紧张不安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来,是喉咙深处和鼻子里发出的带鼻音的低沉笑声。“好吧,”他说,“呵呵,好,哈哈。收到。技术星球接到信号,声音很清晰。”
世界先生摇摇头,把手搭在胖男孩肩膀上。“嗨,”他问,“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那好吧,”世界先生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树枝,然后,我要在两军交锋之际把它投掷出去。投出之后,树枝会变成一支长矛。然后,长矛在战场上空划出一道弧线,这时,我会大声喊出‘我将这场战斗献给奥丁’。”
“啊?”胖男孩迷惑地问,“为什么?”
“力量,”世界先生说着,搔搔下巴,“还有食物。两者的结合。你看,这场战斗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骚乱,还有屠杀。”
“我不明白。”
“让我演示给你看,有点类似这个。”世界先生说,“看着!”他从巴宝莉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柄的猎人匕首,动作流畅自然地一刀刺入了胖男孩柔软的下颚,用力向上一推,直插进大脑。“我将这死亡献给奥丁。”匕首刺入的瞬间,他说道。
有东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鲜血。与此同时,胖男孩眼睛后面传出一连串火星飞溅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绝缘电线的味道,仿佛某处有个电源插头因为过载而烧掉了。
胖男孩的手痉挛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极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样,好像看见一连串的0和1变成一群闪光的彩色小鸟,飞走了。”
岩石通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
世界先生把尸体扛在肩膀上,仿佛他没什么分量似的。他打开小妖精的那组模型,把尸体藏在蒸馏器后面,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盖住尸体。他决定晚上再处理尸体,重新露出带疤的笑容。在战场上藏匿一具尸体实在太容易了。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在意。
有那么一阵子,这里依然沉寂无声。然后,响起了一个粗暴的声音,那并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音。他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说:“这个头开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