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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筛子与沙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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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了!”

老头儿呵呵笑了。“你的声音也很清楚!”费伯小声说,但蒙塔格听到的声音却很清晰。“等时候到了你就去消防队。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听听这位比提队长说些什么。他也可能成为我们的人,天知道。我会教你说什么,我们会给他好看。你会不会因为我的懦弱而恨我?我打发你独个儿去涉险,而我却躲在后方,用这双可憎的耳朵替你聆听,好让你去上断头台。”

“我们各有各的事要做,”蒙塔格说。他把《圣经》搁在老头儿手中。“拿去,我愿冒险交给他们一本替代品。明天……”

“我会去看那个失业印刷匠;这件事,我起码还办得到。”

“晚安,教授。”

“别道晚安。这一夜我会一直陪着你,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是只搔你耳朵的蚊子。不过,还是祝你好运,晚安。”

屋门打开又关上。蒙塔格再度回到黑暗的街道上,望着世界。

那天晚上,可以感觉出战争正在天际酝酿。乌云时散时聚,数不清的繁星就像敌方的飞碟在云朵间游移隐现,天空随时可能陨坠将城市化为白灰,还有月亮如一团红色火球升起;这就是那天晚上给人的感觉。

蒙塔格口袋里揣着钞票走出地铁车站(他已去过银行,银行全年二十四小时开放,夜间有机器出纳员负责业务),他边走边聆听耳中那枚海贝无线电收音机……“我们已动员了百万兵力。万一战争爆发,我们将迅速获胜……”

“其实动员了千万兵力,”费伯的声音在他的另一只耳朵里小声说,“可是号称百万,让人高兴些。”

“费伯?”

“什么事?”

“我没有用脑子思考。我只是听话办事,还是老样子。你说去拿钱,我就去领了。我自己并没有真正思考这件事。我几时才会开始自己想清楚问题?”

“你已经开始了,从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就已经开始了。你得信赖我。”

“我以前也信赖别人!”

“没错,可瞧瞧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你会有一阵子得盲目摸索。你可以扶着我的胳膊。”

“我不希望改弦易辙后还只是听话办事。要是这样,就没必要改变。”

“你已经是明白人了!”

蒙塔格感觉他的双脚拖着他沿人行道走向他家。“继续说话。”

“要不要我读一段书?我来读,你就会记住。我晚上只睡五个钟点。无事可做。所以,要是你愿意,晚上我可以读书读到你睡着。据说,即使睡着了,只要有人在耳边讲述,你也会获得知识。”

“好啊。”

“这是,”隔着城市,自远远的另一端传来细微的翻页声。“《约伯记》。”

天上明月初升,蒙塔格走着,嘴唇微微蠕动。

晚上九点,他正在吃简餐,玄关内响起计算机门声,米尔德里德从电视间飞奔而出,就像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居民仓皇躲避似的。菲尔普斯太太和鲍尔太太进入大门,旋即手拿着一杯马提尼消失在火山口。蒙塔格搁下刀叉。她们就像一盏巨型水晶吊灯,叮叮当当众声齐鸣,他仿佛看见她们乐得像柴郡猫 [5] 般的笑容灼穿屋子的墙壁,而此刻她们正在电视间内彼此尖声叫嚷。

蒙塔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已站在电视间门口,嘴里还留着未咽下的食物。

“大家气色真好呢!”

“真好。”

“你的气色不错,米莉!”

“不错。”

“大家气色都好极了。”

“好极了!”

蒙塔格兀立注视着她们。

“耐心。”费伯悄声说。

“我不该在这儿,”蒙塔格喃喃道,几乎是自语似的,“我该带着钱回到你那儿。”

“明天还有得是时间。小心!”

“这节目真好看哦?”米尔德里德嚷道。

“真好看!”

一面电视墙上,一名女子微笑着,同时啜饮着橘子汁。她是用什么法子同时做出两个动作的?蒙塔格疯狂地思忖。另外两面电视墙上,同一名女子的x光片显示出那提神醒脑的饮料注入她活络的胃部的过程!猝而,房间仿佛乘着火箭飞入云端,栽入一片柠檬绿色的海水中,海水里蓝色的鱼吃着红黄色的鱼。过了一分钟,三名白色卡通小丑随着一波波巨大的哄笑,砍断彼此的四肢。又过了两分钟,房间冲出城,只见一辆辆喷射汽车绕着一座圆形体育馆疯狂飞驰,彼此冲撞,倒开,再冲撞。蒙塔格瞧见许多躯体飞入半空。

“米莉,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蒙塔格伸手到电视墙内,拉下总开关。影像顿时消失,就像养了一缸子歇斯底里的鱼的巨大水晶鱼缸内的水被放光了。

三名妇女慢吞吞回过头,望着蒙塔格,目光先是毫不掩饰恼怒之色,继而转为嫌恶。

“你们认为战争几时会爆发?”他说,“我注意到你们的丈夫今晚都没来?”

“哦,他们来来去去,”菲尔普斯太太说,“三天两头进出芬尼根,昨天军方才把彼得召回去。下星期他就会回来,军方说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们说只要四十八小时,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了。彼得昨天奉召入营,他们说下星期他就会回来。很快……”

三个女人坐立不安,紧张地望着空荡荡的泥巴色电视墙。

“我倒不担心,”菲尔普斯太太说,“我让彼得去操心。”她吃吃笑,“我都让彼得去穷操心。我可不,我不担心。”

“是啊,”米尔德里德说,“让彼得去操心。”

“他们说,死的向来是别人的丈夫。”

“这话我也听说过。我所知道的男人从没有死在战场上的,跳楼身亡倒是有。就像上星期格洛丽亚的丈夫,可是战死的?不是。”

“没有战死的,”菲尔普斯太太说,“总之,彼得和我常说,不掉泪,不来这一套。我们两个都是三度结婚,都很独立。要独立,我们常说。他说:要是我死了,你只管活下去,别哭,但是要再结婚,别想我。”

“这倒提醒了我,”米尔德里德说,“昨晚你有没有看克拉拉·达夫的五分钟罗曼史节目?嗯,故事是讲一个女人,她……”

蒙塔格一声不吭,就那么兀立望着这几个女人的脸孔,就像童年有次他走进一座陌生的教堂,望着教堂内圣徒们的面孔。那些个搪瓷雕像的脸孔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不过他跟他们说话,而且在那间教堂里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个宗教,想知道那是什么宗教,想尽量把教堂内呛鼻的香烛和特殊的尘灰吸入肺部,进入他的血液,好让自己觉得被那些有着瓷眼珠、血红色嘴唇的各色各样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涵意感动。但是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就像是闲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钱币在那儿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场,他的热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触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时也一样。此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内,情况亦然;这些女人在他的注视下坐立不安,点香烟,吐烟圈;摸弄她们晒得如火的头发,检视她们红焰似的指甲,仿佛那指甲被他的目光烧着了。她们的脸孔因沉默而变得怔忡不宁。听到蒙塔格咽下他最后一口食物的声音,她们倾身凑前。她们聆听他灼热的呼吸声。房间内三面空荡荡的电视墙这时就像沉睡巨人的苍白眉毛——空洞无梦。蒙塔格觉得假如摸摸这三道呆瞪的眉毛,会感到指尖有一层咸咸的汗水。那汗水随着静默和这几个紧张至极的女人体内及周遭依稀可闻的颤抖声而积聚。她们随时可能发出劈劈啪啪的嘶声,爆炸。

蒙塔格动唇。

“我们聊聊。”

几个女人突然抽搐一下,瞠目结舌。

“你的孩子们好吗,菲尔普斯太太?”他问。

“你知道我没有孩子!天知道,只要是头脑清楚的人,都不会生孩子!”菲尔普斯太太说,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恼恨这个男人。

“我倒不这么认为,”鲍尔太太说,“我剖腹生了两个孩子。没必要为了个孩子吃那么些苦头。人类必须繁衍,你知道,种族必须继存。况且,有时候孩子长得活像自己,那感觉真好。两次剖腹生产制造了奇迹,真的。我的医生说:不必用剖腹生产,你的臀部适合自然生产——一切正常;可是我坚持。”

“不管是不是剖腹,孩子会坏事;你是心神错乱。”菲尔普斯太太说。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学校。他们每个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们,蛮好的啊。你把他们丢到电视间,扭开开关。就像洗衣服,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关上盖子。”鲍尔太太吃吃笑,“他们一会儿踢我,一会儿亲我。幸好,我可以踹回去!”

几个女人张口露舌,咯咯大笑。

米尔德里德兀坐半晌,之后,看见蒙塔格仍站在门口,她拍拍手。“我们聊聊政治,让盖开开心!”

“好啊,”鲍尔太太说,“上次选举我投票了,跟大家一样,而且我选的是诺贝尔总统。我认为他是有史以来长相最好看的总统。”

“嗯,可是跟他竞争的那个人就差啰!”

“他没什么,不是吗?长得有点儿矮小又不好看,而且他胡子刮得不干净,头发也梳得不整齐。”

“在野党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推他出来竞选?没有人会让他那么一个矮小家伙跟一个高个子竞选呐。何况——他说话嗫嗫嚅嚅。他说的话有一半我听不见,听见的却又听不懂!”

“他还长得胖嘟嘟的,而且穿衣服也不遮掩他的肥胖。难怪温斯顿·诺贝尔获得压倒性胜利。连他俩的姓名都管用。把温斯顿·诺贝尔 [6] 跟休伯特·霍格摆在一道比较十秒钟,大概就可以推算出结果了。”

“胡扯!”蒙塔格嚷道,“你对霍格和诺贝尔又知道些什么!”

“咦,不到半年前他们才在电视墙上出现过啊。一个老是在挖鼻孔,真叫我受不了。”

“呃,蒙塔格先生,”菲尔普斯太太说,“难道你要我们选那样的男人?”

米尔德里德笑逐颜开。“你快出去吧,盖,别弄得我们紧张兮兮。”

但是蒙塔格走开之后,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盖!”

“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你拿的是什么,那不是一本书吗?我以为这年头都是用影片来作特殊训练呐。”菲尔普斯太太眨眨眼睛。“你要朗读消防员概论?”

“概论,去他的,”蒙塔格说,“这是诗集。”

“蒙塔格。”一声耳语。

“别管我!”蒙塔格感到自己在一阵巨大的嗡嗡隆隆声中旋转。

“蒙塔格,等等,别……”

“你听到她们的话了吗,你听到这些怪物在谈怪物了吗?哦,天呐,你们信口谈别人,谈孩子和自己,谈丈夫和战争,那副论调,妈的,我站在这儿听,简直无法相信!”

“我可没说一句关于战争的字眼,我可告诉你!”菲尔普斯太太说。

“至于诗,我厌恶它。”鲍尔太太说。

“你可曾听过任何一首诗?”

“蒙塔格,”费伯的声音斥责他,“你会搞砸一切。闭嘴,你这傻瓜!”

三个女人全站了起来。

“坐下!”

她们坐下。

“我要回家了。”鲍尔太太颤声说。

“蒙塔格,蒙塔格,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费伯央求道。

“你何不把你那本小册子里的诗念一篇给我们听,”菲尔普斯太太点头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这是不对的,”鲍尔太太哀鸣,“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噢,瞧瞧蒙塔格先生,他想念,我知道。只要我们仔细听,蒙塔格先生就会开心,那么一来或许我们就可以再做些别的事了。”她紧张兮兮瞥一眼围绕四周的空洞电视墙。

“蒙塔格,只要你念下去,我就关机,我会离开。”甲虫戳他的耳朵,“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要证明什么?”

“吓破她们的胆子,就这个好处,吓昏她们!”

米尔德里德望着空荡荡的半空。“嗨,盖,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一根银针刺入他的脑子。“蒙塔格,听着,只有一个脱身之法,装作这是个笑话,掩饰,假装你根本没发疯。然后——走到你家的焚化炉,把书扔进去!”

米尔德里德已抢先一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女士们,每个消防员每年可以有一次带一本旧书回家,好让他的家人明白书有多么无聊,这种东西会把人弄得多么紧张,多么疯狂。今晚盖带来的意外之喜就是念一篇范文给你们听,让大家明白那些东西有多么迷失!我们就再也不必费神去想那些废物了,对不对,亲爱的?”

他双手把书压扁。

“说‘对’。”

他的嘴照费伯的嘴蠕动。

“对。”

米尔德里德笑着一把夺下书。“呐!读这一篇。不,我收回这句话。这才是你今天念过的那篇滑稽东西。女士们,你们一个字也不会懂的。全篇嗯嗯啊啊的。念呀,盖,念这页,亲爱的。”

他望着打开的那一页。

一只苍蝇在他耳中轻轻鼓翼。“念。”

“诗名叫什么,亲爱的?”

“多佛海岸。”他的嘴麻木。

“好,用清脆的声音慢慢念。”

房间灼炙,他全身火热,他全身冰冷;她们坐在一片空无的沙漠中,而他站着,摇晃着,他等待着菲尔普斯太太停止拉平她的洋装下摆,等待鲍尔太太把指头从头发上拿开。接着,他开始用迟缓、结巴的声音朗读,而随着他一行一行念下去,他的声音渐渐坚定有力,越过沙漠,进入空白,缭绕着坐在炙热空无中的三个女人。

信心之海

曾经,也是盈满的,环绕大地之岸

像一条亮丽腰带的皱褶,卷起。

而如今只听得

它忧郁、悠长、退却的涛声,

随着夜风的气息,

退向无垠的苍凉边际,

和世界赤裸的屋宇。

椅子在三个女人的身体下吱呀作响。蒙塔格把诗念完。

啊,爱,让我们真诚

相待!因为这世界,看似

一块梦土,横陈眼前,

这般多样,这般美丽,这般新奇,

而其实,既无喜悦,亦无爱或光明,

没有确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疗痛苦;

我们俨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处处挣扎和奔逃的凄惶惊恐,

而无知的军队夤夜遭遇。

菲尔普斯太太哭了。

沙漠中央的其他人望着她哭声转为号啕,她的脸孔扭挤变形。她们呆坐着,没去碰她,对她的表现感到迷惘惶惑。她泣不成声,蒙塔格自己也呆愕震惊。

“嘘,嘘,”米尔德里德说,“没事,克拉拉,听话,克拉拉,别这样!克拉拉,出了什么事?”

“我——我,”菲尔普斯太太泣声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噢,噢……”

鲍尔太太站起身,瞪着蒙塔格。“你看吧?我就知道,这正是我要证明的事!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再说诗会带来眼泪,诗会造成自杀、哭泣和极不好的感受,诗是病态的;净是废话!这下子我得到证明了。你真恶劣,蒙塔格先生,真恶劣!”

费伯说:“现在就去……”

蒙塔格感到自己转身走向壁槽,把书扔进铜质槽孔,落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无聊的话,无聊的话,无聊又伤人的话,”鲍尔太太说,“人为什么要伤人?世间的伤害还不够,你还非要拿那种玩意来捉弄人!”

“克拉拉,听话,克拉拉,”米尔德里德央求着,扯着她的胳膊,“好了,我们开开心心,你去把‘家人’打开。只管去。我们快快乐乐笑笑,别哭了,我们热闹一下!”

“不,”鲍尔太太说,“我这就回家。你们想到我家看我的‘家人’,没问题。可这辈子我绝不再踏进这个消防员的精神病院!”

“回家去吧,”蒙塔格平静地凝视她,“回家去想想你的第一任丈夫跟你离了婚,第二任丈夫开快车撞死,第三任丈夫饮弹自杀,回家去想想你做过的那十来次堕胎,想想这些,还有你那该死的剖腹生产和恨透了你的孩子们!回家去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想想你做过什么来阻止它发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你把你踢出去!”

房门砰的甩上,屋子里空荡无人。蒙塔格独个儿兀立在冬寒中,只有颜色如脏污的雪的电视墙陪着他。

浴室内,水哗哗流着。他听到米尔德里德把安眠药丸倒入手中。

“傻瓜,蒙塔格,傻瓜,傻瓜,哦天,你这愚蠢的傻瓜……”

“闭嘴!”他掏出耳中的绿色弹丸,揣入口袋。

它微弱嘶响。“傻瓜……傻瓜……”

他搜索屋子,找到米尔德里德堆在冰箱后面的那些书。有些书不见了,他知道她已开始慢慢将她屋子里的炸药一枚一枚卸除。但如今他不生气了,只感到精疲力竭,对自己困惑不解。他把书搬到后院,藏在靠近巷子的树篱中。只藏这一个晚上,他心想,以防她决定再烧书。

他回到屋内。“米莉?”他朝黑漆漆的卧室房门唤道。没有声响。

屋外,越过草坪,上班途中,他强捺着不去看克拉莉丝·麦克莱伦的家一片漆黑、废弃的模样……

进城的路上,他因为犯下了严重错误感到孤单无靠,觉得需要那夜里熟悉而温文的说话声所带来的陌生的温暖和善意。才短短数小时,他已觉得好似认识费伯一辈子。如今他知道自己是两个人,尤其,他是个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只不过有此怀疑的蒙塔格。他还知道他也是那个老头儿,当地铁火车从夜晚的城市这一端喘着一口冗长又令人作呕的气驶向另一端之际,那个不断跟他说话的老头儿。往后的日子里,还有无月的夜晚和明月映照大地的夜晚,老头儿都会持续不断这样说着,说着,一点一滴,片片段段说着。到最后他的脑子会满溢,他将不再是蒙塔格,这是老头儿跟他说的,保证的,允诺的。他将是蒙塔格兼费伯,水火同源,将来有一天,待一切无声交混、闷烧、融合之后,将不再有水有火,只有醇酒。从两个各别而相斥的物体,产生第三个物体。而有一天,他会回顾往日的那个傻瓜,了解那个傻瓜。即使此刻,他已可以感觉到这漫漫旅途正起步,启程,渐渐离开他原本的自我。

聆听甲壳虫的嗡吟、困倦的蚊吟声和老头儿的喃喃低语,感觉真好;老头儿先是斥责他,之后,到了深夜,他步出热烘烘的地铁车站,走向消防队的世界,老头儿又安慰他。

“可怜啊,蒙塔格,可怜啊。别跟他们争论,唠叨不休;你自己前不久还跟他们一样啊。他们自信会永续不绝。但是他们不会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世界只不过是太空中一个燃烧着美丽火焰的巨大陨星,总有一天它会遭撞击。他们只看见火焰,漂亮的火景,跟你原先的看法一样。

“蒙塔格,我们这些窝在家里,害怕、照料一身弱不禁风的老骨头的老头子,无权批评,然而你差点儿一开始就搞砸了事情。要小心!我在你身边,记住这一点。我了解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必须承认你盲目的发怒鼓舞了我。噢,我觉得自己好年轻!不过,现在——我要你觉得自己苍老,我希望我的怯懦今晚能感染你一些。往后这几个钟头,等你见到比提队长之后,我要你对他小心翼翼,让我替你听他说什么,让我来感觉状况。生存是我们的饭票,别去想那些个可怜愚昧的女人……”

“我看,我大概使得她们多年来从未这么不快乐过,”蒙塔格说,“看见菲尔普斯太太哭,我好吃惊。也许她们是对的,也许不去面对问题,以享乐来逃避是最好的做法。我说不上来。我感到愧疚……”

“不,千万不可……要是没有战争,世界是和平的,我会说,行,去享乐!可是,蒙塔格,你千万不可以再回头做个区区消防员。这世界整个出了毛病。”

蒙塔格冒汗。

“蒙塔格,你听见了吗?”

“我的脚,”蒙塔格说,“我移不动脚。我觉得自己蠢极了,我的脚不肯动!”

“听着。放轻松,”老头儿温和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犯错。别怕。人可以从错误中学到教训。老弟,我年轻时硬是跟人卖弄自己的无知。他们用棍子修理我。到了四十岁,我驽钝的工具已经磨得又尖又利。要是你掩饰自己的无知,没有人会修理你,你永远学不到教训。好了,抬起脚,走进消防队!我俩是双胞胎,我们不再孤单,我们不是个别坐在不同的起居室里,彼此没有联系。一旦比提查问你,你要是需要协助,我会坐在你的耳鼓内提醒你!”

蒙塔格感到他的右脚,接着左脚,移动了。

“老头儿,”他说,“陪着我。”

机器猎犬不见踪影。犬舍空的,消防队内灰泥壁一派静默,橘红色“火蜥蜴”沉睡着,煤油躺在它的腹内,喷火管横跨它的两胁。蒙塔格穿过沉寂,触碰铜杆,向上滑入黑暗的半空,他回头看着空荡荡的犬舍,他的心跳几下,停顿,跳几下。费伯像只灰蛾在他耳中暂时睡着。

贝蒂站在升降孔旁边等待着,但是他背对着升降孔,好似并不在等待。

“噢,”他对正在玩牌的几个人说,“来了个众口皆说是傻瓜的奇特生物。”

他往一边伸出手,手心朝上,接礼物。蒙塔格把书放入手心里。比提甚至没瞧一眼书名,拿了书就扔进字纸篓中,然后点燃一支烟。“‘稍具智慧者,乃最聪明的傻瓜。’欢迎回来,蒙塔格。如今你退烧了,病好了,我希望你会留在队上。坐下来玩一局扑克吧?”

他俩坐下,牌发下。面对比提,蒙塔格感到他双手犯的罪过。他的指头就像只做了什么坏事,此刻怎么也无法安心的雪貂,总是在那儿蠕动、寻觅、藏在口袋内,避开比提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的盯视。比提只消对它们吐口气,蒙塔格就觉得他的手会枯萎、瘫毙,再也不会惊醒复生;它们会终生埋在他的外套口袋内,遭人遗忘。因为当初就是这双手自作主张,跟他无关,当初就是在这双手上,良心显形,窃取了书本,跟约伯、路得和威廉·莎士比亚一起逃之夭夭,而这时,在消防队上,这双手似乎布满了血腥。

半个钟头之内,蒙塔格两度起身到厕所去洗手。回来后,他又把双手藏在桌子底下。

比提呵呵笑。“亮出你的手,蒙塔格。倒不是我们不信任你,明白吧,只不过……”

他们哄堂大笑。

“噢!”比提说,“危机已经过去了,一切无恙,迷途的羊儿回到羊栏了。我们统统都是曾经迷途的羊儿。我们曾经高唱,要追根究底,真理就是真理。思想崇高的人永不孤单,我们曾经这么跟自己嚷过。‘知识的珍馐美味。’菲利普·西德尼 [7] 爵士这么说。可话说回来,亚历山大·蒲柏 [8] 却说:‘语言文字就像树叶,在它丰累积迭的下方,鲜少寻获理性的果实。’你认为呢,蒙塔格?”

“我不知道。”

“小心!”费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悄悄说。

“再听听这一段吧?‘一知半解是危险的事。要畅饮缪斯的诗泉,否则涓滴莫沾;浅尝使头脑昏醉,而痛饮使我们恢复清醒。’蒲柏说,同一篇文章。你对这段话有什么看法?”

蒙塔格咬唇缄口。

“我来告诉你,”比提说着,望着手中的牌微笑。“那会使你一时变成个醉汉。读了几行书,你就铤而走险。砰,你打算炸掉这世界,砍人脑袋,修理妇孺,颠覆政府。我知道,我是过来人。”

“我没问题。”蒙塔格惴惴不安说。

“别脸红。我并不是在揶揄你,真的。你知道吗?一个钟头之前我做了个梦。我躺下来小睡,结果在梦里,蒙塔格,你我为了书激烈争辩。你怒不可遏,扯着嗓门跟我引经据典。我镇定地挡开每一下攻击。人要有力量,我说。你就引用约翰逊博士 [9] 的话,说:‘知识胜于权力!’我就说:‘唔!小伙子,约翰逊博士也说过,“舍确知而取未卜,非智者也。”’坚守消防员的岗位,蒙塔格,其余的一切全是阴晦混沌的!”

“别听他的,”费伯悄悄说,“他想混淆问题,他真狡猾。小心了!”

比提呵呵轻笑。“而后你又引句:‘真理终必昭揭,恶行不会久藏!’我就开心地嚷:‘哦,天,他只取所好……’又说,‘魔鬼也能引《圣经》为己用。’你就吼道:‘这个时代认为金装草包强过智慧学校的褴褛圣人。’我温言细语:‘过多的争辩反而丧失真理的庄严。’你就尖叫:‘尸骸看见凶手也会流血!’我拍拍你的手,说:‘怎么,是我给了你一张尖刻的嘴?’你厉吼:‘知识就是力量!’又说:‘侏儒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最远!’我就以罕见的镇定作出我的结论:‘瓦莱里 [10] 先生说过,把隐喻错当成证据,冗词误以为重要真理,把自己误认作圣贤,这种愚昧是与生俱来的。’”

蒙塔格头晕作呕。他感到自己眉、眼、鼻、唇、下巴、肩膀和挥举的胳膊,在遭到残酷无情的鞭笞。他想呐喊:“不!闭嘴,你在混淆问题,住嘴!”

比提修长的指头猝而伸出,抓住他的手腕。

“天,脉搏跳得真快!我弄得你紧张了是吧,蒙塔格?上帝,你的脉搏跳得就像战争开始的头一天!净是警报和警铃!要不要我再多聊些?我喜欢你这副惊慌的模样。斯瓦希里语,印第安语,英国文学,我统统会说。那可是华而不实的玩意,老兄!”

“蒙塔格,撑住,”飞蛾轻拂蒙塔格的耳朵,“他在搅和!”

“哦,你在梦里吓傻啦!”比提说,“因为我是运用你依仗的那些书来反驳你,每一招,每一句!书才真是叛徒!你以为它在支持你,结果它却背叛你。旁人也能引用它,而你呢,迷失在旷野中,迷失在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纠结中。梦境结束时,我坐着‘火蜥蜴’抵达,说:‘跟我走吧?’你坐上车,我们在愉快的沉默中返回消防队,一切归于平静。”比提放开蒙塔格的手腕,任那只手颓然无力落在桌面上。“最后一切圆满无恙。”

静寂。蒙塔格像一尊白色石雕坐着,最后一槌敲击他脑壳的回音缓缓退入黑洞中,费伯在黑洞中静待余音消退。之后,待惊骇的尘埃在蒙塔格脑中落定,费伯才开始温言细语:“好了,他把他的话说完了。你必然听进去了。接下来这几个钟头我也会说我的,你也会听进去。你会评断双方的话,决定要往哪边跳,或是坠落。不过我希望那是你的决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队长的。只记住,队长是真理和自由最可怕的敌人,是属于那一群坚定不移的大多数。哦,天,可怕的多数暴力哦!我们是人手一把琴,各弹各的调。现在得由你自个儿来决定要听哪一只耳朵的。”

蒙塔格张口要回答费伯的话,但这时队上的警铃大作,免却了他当众出纰漏。天花板上的警报声响着,房间另一端的报警传真机嗒嗒打出地址。比提队长一只粉红色的手拿着扑克牌,刻意慢吞吞地走向传真机,撕下地址。他草草瞥了一眼,然后揣入口袋。他慢吞吞走回来,坐下。其他人望着他。

“还可以耽搁整整四十秒,让我把你们的钱赢个精光。”比提开心地说。

蒙塔格放下他的牌。

“累啦,蒙塔格?这一把不玩啦?”

“嗯。”

“撑住。嗯,这会儿想想,我们可以待会儿再结束这一把。把你们的牌盖住,快去取装备。立刻行动。”比提又站起身。“蒙塔格,你的脸色不太好。实在不希望你又发烧了……”

“我还好。”

“你会好的。这是件特殊案子,走吧!快去!”

他们跳入半空,紧抓着铜杆,仿佛是一片巨浪上方的最后一个有利位置,继而,令他们惊惶地,铜杆带着他们向下滑入黑暗中,落入那条苏醒的火龙吐纳着的巨口中!

“嘿!”

他们在火蜥蜴的隆隆声和警笛声中转过一个街角,车胎震荡,橡胶吱嚷,亮闪闪的黄铜油箱内煤油晃动,就像巨人腹内的食物翻腾,蒙塔格的指头被从银色扶手上震开,摆向冰冷的空中,风在他齿间呼啸,而他却始终想着那些女人,今晚在他家电视间内那些被五彩霓虹风吹去了谷核的糟糠女人,还有他愚昧地念了本诗集给她们听。活似想用水枪来灭火,多么无理性又疯狂。愤慨一个接一个。怒火一股接一股。他几时才会终止这全然的疯狂,平静下来,真正的平静?

“上路喽!”

蒙塔格抬起目光。比提从不开车,但今晚他却操控方向盘,将火蜥蜴甩过一个个街角,倾身高踞在驾驶宝座上,他宽硕的黑色防火衣往后扑飞,看起来就像只巨大的黑色蝙蝠,飞翔在引擎上方,黄铜号码上方,迎着强风。

“我们去维持这世界的快乐,蒙塔格!”

比提发着磷光的粉红色面颊在漆黑中熠熠生辉,他狰狞地笑着。

“到啦!”

火蜥蜴隆隆疾停,把消防员们甩得跌跌撞撞,摔成一团。蒙塔格兀立凝视着他紧合的指头下冷亮的扶手。

我办不到,他心想。我怎么能执行这件新的任务,怎么能继续再焚书烧屋?我不能进这户人家。

比提带着一身他刚疾驰穿过的风的气味,站在蒙塔格旁边。“到了,蒙塔格。”

消防员们穿着笨重的靴子像跛子似的奔出,悄然如蜘蛛。

蒙塔格终于抬起目光,扭过头。

比提正注视着他的脸孔。

“怎么了,蒙塔格?”

“咦,”蒙塔格慢吞吞说,“我们停在了我家门口。”

[1] denha&039;s dentifrice,作者杜撰之广告词。

[2] 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为《六个寻找作家的剧中人》。

[3] phocles(前490—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4] aeschys(前525或524—前456或前455),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5] cheshire cat,《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角色,脸上总是挂着巨大的微笑。

[6] 诺贝尔原文为“noble”,意为“高贵”,霍格原文为“hoag”,同“hog”(猪)谐音,这位女士拿此取笑。

[7] 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国诗人、政治家。

[8] 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诗人。

[9] sauel johnn(1709—1784),英国作家,编纂第一本英文辞典《牛津英文大辞典》。

[10] 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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