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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筛子与沙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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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了一下午的书,外头,十一月的寒雨自天际绵绵落在寂静的屋顶上。他俩坐在玄关内,因为电视间里少了墙上橘红艳黄的彩纸和烟火,没有穿着金色丝网的女人和一身黑绒西装的男人从银色高帽里掏出一百磅重的兔子,显得空荡而灰暗。客厅死寂,米尔德里德不停地茫然凝望它,而蒙塔格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盘腿坐下,大声朗读一页文字,反复念上十遍之多。

“我们无法确切指出友谊形成的时间。正如注水入瓶,一滴一滴注入,最后必有一滴会使它满溢;同样的,一连串的善意,最后总有那么一次会使心灵满溢。”

蒙塔格兀坐聆听雨声。

“隔壁那女孩的情形可正是这样?我一直百思不解。”

“她死了。我们谈谈活着的人吧,拜托。”

蒙塔格并未回头看他的妻子,径直颤抖着沿走廊进入厨房,他呆立良久望着雨打着窗子,之后再回到光线灰暗的玄关,等待着颤抖缓息。

他打开另一本书。

“这最钟爱的主题,我自己。”

他眯眼凝视墙壁。“这最钟爱的主题,我自己。”

“这个我懂。”米尔德里德说。

“可是克拉莉丝最喜爱的主题并不是她自己。她喜欢的主题是旁人,还有我。她是多年来我头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是我记忆中头一个正视我的人,好像我很重要。”他拿起那两本书。“这些人早就死了,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话必定指的是克拉莉丝。”

前门外,雨中,微微的刮剥声传来。

蒙塔格身子一僵。他看见米尔德里德猛然靠到墙上,倒抽一口气。

“有人……在门外……计算机为什么没通知我们……”

“我把它关掉了。”

门坎下,一声徐徐的、探索的吸嗅声,一声电动的呼气声。

米尔德里德哈哈笑。“只是一条狗嘛!要不要我去把它撵走?”

“待在这儿别动!”

静寂。寒雨持续落着,青蓝的电的气味在锁着的前门下吹拂。

“我们继续工作。”蒙塔格轻声说。

米尔德里德踢一本书。“书又不是人。你念了半天,我左看右看,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

他盯着那阴沉死寂的客厅,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只要扭开电子阳光,就可能充盈生命。

“呐,”米尔德里德说,“我的‘家人’是人。他们跟我说事情,我笑,他们也笑!而且还有色彩!”

“没错,我知道。”

“何况,要是比提队长知道有这些书……”她想了想。她的脸色转为惊异,继而骇然。“他可能会来烧掉房子和‘家人’。太可怕了!想想我们的投资。我何必读这些书?何苦?”

“何苦!为什么!”蒙塔格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世上最可怕的蛇。它是死的,却又是活的。它看得见,却也看不见。你想看看那条蛇吗?它在急诊医院,他们把那条蛇从你身上吸出的废物统统做了报告,送到医院列档!你想去查看他们的档案吗?或许你可以在盖·蒙塔格或是‘恐惧’还是‘战争’的分类档案里找到。你想不想去昨晚被烧掉的那栋屋子看看?在焦灰里找找那个亲手烧屋自焚的老女人的骨骸!还有克拉莉丝·麦克莱伦呢,我们要去哪儿找她?停尸间!你听!”

轰炸机飞过天际,掠过屋子上方的天空,像一台巨大的隐形风扇,在苍茫空无中喘息,低喃,呼啸,盘旋。

“上帝,”蒙塔格说,“那么多鬼东西时时刻刻在天上飞!怎么会每分每秒都有轰炸机升空!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谈这件事!打从一九九○年起,我们已经发动而且打赢了两场核子战争!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有太多乐子,忘记了世界?是因为我们太富有,而世界其他地方太贫穷,所以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贫穷?我听过一些传言,全世界在挨饿,可我们却丰衣足食。全世界都在辛苦工作,而我们却在嬉乐,这可是真的?是不是因此世人才这么仇恨我们?多年来,每隔一阵子,我就听说仇恨的传言。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知道,这一点可是确定的!也许书可以让我们脱离井穴。书或许可以阻止我们重蹈同样荒唐的错误!我没听到你那间客厅里的白痴混蛋们谈过这件事。天,米莉,你还不明白吗?每天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看看这些书,也许……”

电话响了。米尔德里德一把抓起话筒。

“安!”她大笑,“是啊,今晚要演出‘白色小丑’!”

蒙塔格走进厨房,扔下书。“蒙塔格,”他说,“你真蠢。我们这下子该怎么办?把书交到队上,忘了这码事?”他打开书,大声念诵,好盖过米尔德里德的笑声。

可怜的米莉,他心想。可怜的蒙塔格,你也同样看不懂这些书。可是,到这时候你要向谁求助,你要去哪儿找个老师?

且慢。他闭上眼睛。对了,他发现自己又想到一年前在绿盈盈公园里的事。近来他多次想到它。但这时他记起了那天在公园内,见到那名穿黑西装的老头儿急忙藏了一样东西在外套内的情形。

……老头儿猛然站起来,好似想跑开。蒙塔格说:“等等!”

“我什么也没做!”老头儿喊着,身子发抖。

“没人说你做了什么。”

他俩坐在盈绿的柔和光线中,半晌没吭一声,继而蒙塔格谈起天气,老头儿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应答。那是一次奇异而宁静的邂逅。老头儿自称是个退休英文教授,四十年前,最后一所文理学院因为缺乏学生和赞助人而关门,他就飘零无依了。他姓费伯,而等他终于不再畏惧蒙塔格之后,他说话的声音有了抑扬顿挫,不时望着天空、树木和公园,一个小时过去,他对蒙塔格说了一段话,蒙塔格感觉出那是一首无韵诗。之后,老头勇气益增,又说了一段话,也是一首诗。费伯一手按着他的外套左口袋,徐徐说着那些字句,蒙塔格知道,要是他伸出手,可能会从老头儿的外套里掏出一本诗集。但是他并未伸出手。他双手停在膝盖上,麻木无用。“我不谈事情,先生,”费伯说,“我谈事情的意义。我坐在这儿,知道自己活着。”

那天的过程仅此而已,真的。一个小时的独白,一首诗,一段评论,之后,双方均未表明蒙塔格是消防员这项事实,费伯微微颤抖地将他的住址写在一张纸条上。“给你存档,”他说,“以防你决定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蒙塔格诧愕道。

米尔德里德在客厅尖声大笑。

蒙塔格走进卧房,从衣橱内找出他的档案夹,翻到类别:“未来调查对象”(?)。费伯的名字记在上面。他并未交给队上,也没有涂掉它。

他用分机拨电话。电话线另一端呼叫费伯的姓氏十来遍,教授才声音微弱地接听。蒙塔格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方沉默良久。“什么事,蒙塔格先生?”

“费伯教授,我想问个很突兀的问题。我国还剩下多少本《圣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一本《圣经》。”

“这是陷阱!我不能随随便便跟任何人通电话!”

“有多少本莎士比亚和柏拉图的书?”

“一本也没有。你我都知道,一本也没有!”

费伯挂上电话。

蒙塔格放下话筒。一本也没有。从消防队的清单上,他当然知道这个答案。但是不知怎的,他想听费伯亲口这么说。

玄关内,米尔德里德的脸孔洋溢着兴奋之情。“哦,她们那几个女人要来我们家!”

蒙塔格给她看一本书。“这是全本《新旧约圣经》……”

“别再来这一套!”

“这也许是这半个地球上最后一本《圣经》。”

“你今晚得把它交回去,不是吗?比提队长知道你拿了它,不是吗?”

“我想他并不知道我偷拿了哪一本书。可是要我如何选一本替代品?是交出杰弗逊先生?还是梭罗先生?哪一本最没有价值?要是我挑了一本替代品,而比提确实知道我偷拿的是哪一本,他就会猜到我们家有一间书库!”

米尔德里德嘴角抽动。“明白你做的好事了吧?你会毁了我们!谁比较重要,是我,还是那本《圣经》?”此刻她尖叫起来,坐在那儿像个蜡做的洋娃娃,被自己的热度烧得慢慢融化。

他可以听到比提的声音。“坐下,蒙塔格。看着。它纤弱得就像花瓣似的,点燃第一页,点燃第二页。每一页都变成一只黑蝴蝶。美吧,嗯?从第二页再点燃第三页,一页一页,一章一章,把那些字句的所有无聊的意涵,所有虚假的希望,所有二手观念和老掉牙的哲学,烧成一连串的灰烟。”比提就那么坐着,微微冒着汗,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死于一场风暴中的焦黑飞蛾。

米尔德里德停止了尖叫,就跟她开始尖叫时一样仓促。蒙塔格并没有听她在叫些什么。“只有一个法子,”他说,“今晚我把书交给比提之前,我得弄出一本复制品。”

“今晚那几个女人过来看‘白色小丑’,你会在家吧?”米尔德里德喊道。

蒙塔格停在门前,背对着她。“米莉?”

沉寂。“什么事?”

“米莉?‘白色小丑’爱你吗?”

没有回音。

“米莉……”他舔舔唇,“你的‘家人’爱你吗?非常爱你,全心全意爱你吗,米尔德里德?”

他感觉出她在他颈背后方慢慢眨动眼睛。“你怎么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

他感到想哭,但是他的眼睛和嘴却不肯有反应。

“要是你看见那条狗在外面,”米尔德里德说,“替我踢它一脚。”

他踌躇着,在门前倾听。他打开门,跨出去。

雨已止歇,日头在晴朗的天际西斜。街道、草坪和门前空荡荡的。他长长吁了口气,使劲关上大门。

他在地铁上。

我没有知觉,他心想。我脸上,我体内的麻木究竟是几时开始的?打从我在黑暗中踢到药瓶子,就像踢中一块深埋的矿脉似的,那个晚上。

这麻木感会消失的,他心想。得花些时间,但是我会办到,要不然费伯也会帮我办到。总会有人还我原有的那张脸,那双手。甚至笑容,他心想,如今已消失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没有它,我茫然无主。

地铁通道飞快掠过,奶白色瓷砖,漆黑,奶白色瓷砖,漆黑,数字和黑暗,更多的黑暗和累积的总数。

童年时期,一个亮蓝炙热的夏日里,他曾经坐在海边一座灰黄的沙丘上,拼命想把一个筛子装满沙子,因为有个刻薄的表哥说:“把这筛子装满,你就可以得到一毛钱!”结果他装得越快,沙子也热烫烫的唰唰漏得越快。他的手累了,而沙子烫人,筛子是空的。坐在七月中的骄阳下,他感到泪水无声淌落他的面颊。

此刻,真空地铁载着他穿越城市死寂的地窖,颠簸着,他忆起了那只筛子传达的可怕逻辑,他往下望,看见自己公然拿着那本《圣经》。地铁火车上坐着一些人,他突然兴起一个愚蠢的念头,要是快速读完整本的《圣经》,或许有部分沙子会留存在筛子里。但是他读着,字句却漏过筛孔,他心想,再过几个钟头就得面对比提,我得把书交给他,所以我绝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词句,必须牢记每一行字。要凭意志力做到。

他双手紧握着书。

喇叭声刺耳地响起。

“丹汉牙膏 [1] 。”

闭嘴,蒙塔格心想。观察一下田间的百合花。

“丹汉牙膏。”

它们不劳作——

“丹汉……”

观察一下田间的百合花,闭嘴,闭嘴。

“牙膏!”

他猛然掀开书,翻着书页,仿佛盲人似的摸索着,挑拣个别字母,眼睛眨也不眨。

“丹汉。拼法:d─e─n─”

它们不劳作,也不……

炙热的沙子唰唰漏出空的筛子。

“丹汉办到了!”

观察一下百合花,百合,百合……

“丹汉漱口水。”

“闭嘴,闭嘴,闭嘴!”这是个哀求,是一声呐喊,凄厉得令蒙塔格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嘈杂的地铁车厢内,惊愕的乘客张大了眼睛,退避这个神情疯狂而愤懑,发干的嘴巴喋喋不休,手里翻弄着书的男子。这些乘客片刻之前还坐着,随着丹汉牙膏、丹汉上等漱口水、丹汉牙膏牙膏牙膏,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脚下打着拍子。这些乘客原本嘴角微微抽搐,念着牙膏牙膏牙膏。火车上的收音机报复似的冲蒙塔格吐出大量的锡、铜、银、铝和黄铜等金属做成的音乐。乘客们被敲击声震得顺服了;他们没有逃,无处可逃;巨大的气压式火车在地底下将它的柱形车身慢慢减速。

“田间的百合花。”

“丹汉。”

“我说百合!”

乘客瞠目。

“叫警卫。”

“这个人失……”

“丘景站!”

火车嘶嘶停下。

“丘景站!”一声呼叫。

“丹汉。”一声低语。

蒙塔格的嘴几乎未动。“百合……”

火车门咻的一声打开。蒙塔格站起身。车门叹了口气,开始关上。他这才跃过其他乘客,脑中尖叫着,及时冲出正要关合的车门。他踩着白色瓷砖奔出地下道,没有理会升降梯,因为他想感觉自己的脚在动,胳膊甩摆,肺部抽紧、放松,感觉他的喉咙被空气灌得发干。一个声音自他身后飘至,“丹汉丹汉丹汉。”火车宛如一条蛇嘶嘶作响。火车消失在它的洞孔内。

“哪一位?”

“我是蒙塔格。”

“你有什么事?”

“让我进去。”

“我什么也没做!”

“我是一个人来的,妈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前门慢慢打开。费伯往外窥看,光线下他显得非常苍老,非常孱弱,而且非常害怕。老头儿的模样有如多年足不出户似的,他和屋内的白色灰泥墙壁相酷似。他嘴上的肉泛白,面颊和头发是苍白的,眼睛也褪了色,淡淡的蓝眼珠也带着白点。而后,他的目光触及蒙塔格腋下的那本书,模样不再显得那么苍老、那般孱弱了。渐渐,他的恐惧褪去。

“对不起,人总得小心些。”

他望着蒙塔格腋下的书,无法移开目光。“看来是真的。”

蒙塔格跨入屋子。前门关上。

“坐下。”费伯往后退,仿佛担心自己若是移开目光,那本书就会消失。他身后,一间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房间里有些机器和钢制工具零乱散置在一张桌面上。蒙塔格只瞥上一眼,因为费伯瞧见蒙塔格注意力转移,立刻回身关上卧室房门,然后就那么站着,颤抖的手握着门把。他目光闪烁地回到蒙塔格身上;这时蒙塔格已坐下,书放在腿上。“这本书……你是打哪儿……”

“我偷来的。”

费伯这才抬起目光,头一回正视蒙塔格的脸。“你很勇敢。”

“不,”蒙塔格说,“我太太快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已经死了,还有个原本可能会是朋友的人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被烧死了。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可能帮助我。帮助我理解,理解……”

费伯的双手在膝盖上蠢蠢欲动。“我可以看看吗?”

“抱歉。”蒙塔格把书交给他。

“好久了。我不是信徒,不过,好久没见过它了。”费伯翻弄书页,不时停下来阅读,“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天,这年头他们在我们的‘起居室’里把它整个改头换面了。如今基督成了‘家人’。我常常纳闷,上帝是否还认得他那被我们打扮成这副模样的儿子,抑或应该说是把他贬谪成这副德行?如今他是块寻常的口香糖,净是甜腻腻的结晶糖,要不就是假借宗教之名推介特定商品,说它是每一个信徒绝对需要的东西。”费伯嗅闻那本《圣经》。“你可知,书本的气味就像豆蔻或是什么异国香料?我少年时就酷爱闻书。啊,从前,在我们放弃它们之前,曾经有过许多许多好书。”费伯翻弄书页。“蒙塔格先生,你眼前这个人是懦夫。我老早就看出时势所趋,但是我一声未吭。当初没有人肯听那些‘罪人’之言时,有些无辜者本来可以挺身疾呼,而我就是这些无辜者之一。但是我并没有开口,因而我自己变成了罪人。等他们终于利用消防员建立了焚书的模式之后,我抱怨过几次却又停止了,因为,到那时,已经没有人跟我一同抱怨或呐喊了。如今一切为时已晚。”费伯合上《圣经》,“呃——你何妨告诉我,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再也没有人听了。我不能跟电视墙聊天,因为它们只谈我。我无法跟我太太聊天,她只听电视墙。我只希望有人听听我要说的话。要是我说得够久,也许旁人就会听出个道理。而且我希望你教我理解我所读到的东西。”

费伯审视蒙塔格下巴冒着青髭的瘦长脸孔。“你怎么会清醒过来的?是什么原因让你扔下手里的火炬?”

“我也不知道。我们拥有使我们快乐的一切,可我们并不快乐。少了什么东西。我环目四顾,而唯一确知少了的东西,是这十来年间我所烧掉的书。所以我想书或许有助于解决问题。”

“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费伯说,“要不是事情严肃,否则你的想法真令人发噱。你需要的并不是书,而是书上曾经写过的一些东西。也是如今的‘电视家人’原本可以传达的东西。那些细枝末节和知觉意识原本可以透过收音机和电视表现出来,但是却没有。不,不,你要找的东西并不是书!你要找的东西在旧唱片、旧电影、老朋友身上才找得到;要在大自然和自己内心寻找它。书只是储存许多我们生怕自己会忘却的东西的一种容器。书本身毫不神奇,神奇的是书上说的东西,是它们如何将宇宙的一鳞半爪缝缀成一件衣裳。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些,我说这些你当然还无法理解。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一点才重要。我们缺少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你知道像这样的书为什么如此重要吗?因为它们有质。那么,质这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它代表肌理。这本书有毛孔,它有特征,这本书可以放在显微镜下检验。你会在镜头下找到生命,丰盛无垠。毛孔越多,每一平方英寸所真实记录的生命细节就越丰富,你看见的越多,也就越‘有知识’。总之,这是我的定义。清晰的细节。崭新的细节。上等的作家经常触探生命,中等资质的作家轻描淡写它,等而下之的则是强暴它之后,任它招蚊惹蝇。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书遭人憎恨畏惧了吧?它们呈现出生命真相的毛孔。耽逸恶劳的人只要看蜡制的圆脸,没有毛孔,没有毛发,没有表情。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是花朵赖花朵维生,而不是靠丰沛的雨水和黑色的沃土生长。就算是烟火,尽管美丽,也来自土壤中的化学物。然而,不知怎的,我们却以为自己可以靠花朵和烟火来成长,无需完成真实的轮回。你知道赫拉克勒斯和安泰俄斯的神话吗?就是那个巨大的摔跤手安泰俄斯,只要他的脚牢牢踩在地上,他就力大无穷。可是等他被赫拉克勒斯举到半空中,双脚离地,他就轻而易举被消灭了。如果这个神话对于今天,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的我们不具任何启示,那么我真要疯了。喔,这就是我所说我们需要的第一样东西。质,信息的肌理。”

“那第二样呢?”

“闲暇。”

“哦,可我们有的是空暇。”

“空暇,没错。可是思考的时间呢?你要不是以时速一百英里飙车,快得让人只想得到危险,无法思索其他,就是在玩什么游戏或是坐在房间里,无法跟四面电视墙争论。为什么?因为电视是‘真实的’。它是眼前的,它有维度。它告诉你要想些什么,而且强行灌输。它一定是对的。它看起来对极了。它催迫你朝它的结论去思考,你的脑子根本无暇反驳:‘胡扯八道!’”

“只有‘家人’是‘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太太说,书不是‘真实的’。”

“幸亏如此。你可以合上书,说:‘等一下。’你对书可以扮演上帝。可是一旦你在电视间内种下一粒种子,谁又几曾挣脱过那攫人的爪子?它随心所欲塑造你!它是个就像世界一样真实的环境。它变成了真实。你可以拿出理由驳斥书,可是凭我的一肚子知识和怀疑论,我始终没法子跟那些全彩、三度空间、百人交响乐团争论,没法子走进那不可思议的电视间,变成其中的一分子。你也看见了,我的起居室里只有四面灰泥墙。还有这个。”他取出两枚橡胶小耳塞。“我坐地铁时塞耳朵用的。”

“丹汉牙膏;它们既不劳作,也不纺织,”蒙塔格闭着眼睛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书能救我们吗?”

“除非能得到第三样必需品。第一样,我说过:信息的质。第二样:消化信息的闲暇。第三样:依照前两样的互动所获得的知识来行为的权利。可是时至今日,我实在不认为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心生愤懑的消防员能有什么作用……”

“我可以弄到书。”

“你这是在冒险。”

“这正是临死的甜头:人一旦已一无所有,就可以随心所欲去冒险。”

“哎,你说了句名言,”费伯哈哈大笑,“而你并没有读过它!”

“书上有过这种话?可我是想到就说了!”

“那更好。你并不是刻意想出这句话来说给我或任何人,甚至你自己听的。”

蒙塔格倾身凑前。“今天下午我想到,要是书果真值得,我们或许可以弄台印刷机,印制一些复本。”

“我们?”

“你和我。”

“哦不!”费伯坐直了身子。

“先让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你要是坚持告诉我,我就得请你离开。”

“可是,难道你没兴趣?”

“要是你说了,会害得我被烧死,我就没兴趣。除非消防组织本身会烧掉,我才可能听你说。假如你提议我们多印些书,然后把它们藏在全国各地的消防队上,把怀疑的种子种在这些放火者之间,那么我会说,好极了!”

“栽赃这些书,报警,然后旁观消防队被烧,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费伯扬眉望着蒙塔格,好似对他刮目相看。“我是在开玩笑。”

“假如你认为这个计划值得一试,我就必须相信这计划会有帮助。”

“这种事无法打包票!毕竟,当年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书,可仍旧非要找个最高的悬崖往下跳。不过,我们的确需要呼吸器,的确需要知识。或许再过一千年,我们会找个较小的悬崖往下跳。而书是用来提醒我们自己有多么愚昧无知。它们是恺撒的卫队,当游行队伍沿街欢呼之际,它们附耳提醒:‘记住,恺撒,您是不免一死的凡人!’大多数人无法周游各地,跟每个人交谈,认识世上所有城市,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金钱或朋友。你要找的东西在世上,蒙塔格,但是一般人只有从书上才可能瞧见九成九。别要求保证,也别指望借任何人、事、机器或书库来获救。要自救才行,就算溺死,起码也知道自己是游向岸边。”

费伯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怎么样?”蒙塔格问。

“你绝对认真?”

“绝对。”

“老实说,这是个阴险的计谋。”费伯紧张兮兮瞥一眼他的卧室房门,“让全国的消防队被当作叛乱的温床烧掉。火蜥蜴吞了它自个儿的尾巴!哦,天!”

“我有一张全国消防员的住址清单。透过地下工作……”

“不能信赖任何人,这是最棘手的部分。除了你我,还有谁肯放火?”

“难道没有像你这样的教授、退休作家、历史学者、语言学家吗?”

“不是作古,就是老掉牙了。”

“越老越好;他们办事不会引人注意。你认识好几十个,承认吧!”

“哦,单仅演员就有好多个,他们已经多年没演过皮兰德娄 [2] 、萧伯纳或莎士比亚的作品了,因为这些人的戏剧太知晓这个世界。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愤怒。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些四十年没写过一行字的历史学家的愤怒。真的,我们或许可以创办思考和阅读的课程。”

“好呀!”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整个文化已经千疮百孔,骨骸需要融化再重塑。老天,这事可不像拿起一本半世纪之前搁下的书那么简单。要记住,如今的消防员鲜少需要执行任务。民众自己不再读书了,如今是消防员提供马戏表演,然后群众围聚在着火的建筑四周,观赏漂亮的火景,不过这只是马戏中的杂耍桥段,并不是绝对必要的。如今没有几个人想要反抗了。而这些少数想反抗的人当中,多数很容易胆怯,就像我自己。你能跳舞跳得比‘白色小丑’还快吗?叫得比‘秘密先生’和电视间的‘家人’还大声吗?如果能,那么你会成功,蒙塔格。无论怎么说,你是个傻瓜。人们在享乐啊。”

“是在自杀!杀人!”

他俩谈话时,一架轰炸机一径朝东方飞行,但是此刻他俩才停下来聆听,感觉那巨大的喷射啸音在他们体内震颤。

“耐心,蒙塔格。让战争解决‘家人’,我们的文化正在自我瓦解。避开离心机。”

“一旦瓦解,总得有人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引述弥尔顿的名句?说我记得索福克勒斯 [3] ?提醒幸存者人类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他们只会拿石块彼此扔掷。蒙塔格,回家去吧。睡觉。何苦浪费你残余的时光在笼子里奔窜,否认自己是只松鼠?”

“这么说来,你再也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心痛。”

“可你不肯帮助我?”

“晚安,晚安了。”

蒙塔格的手拿起《圣经》。他瞧见自己的手所做的事,露出诧愕之色。

“你可愿意拥有这本书?”

费伯说:“我宁舍右臂来交换它。”

蒙塔格兀立等待下一个动作发生。他的双手,就像合作无间的两个人,径自开始撕下书页。那双手撕去扉页,接着撕下第一页、第二页。

“白痴,你在做什么!”费伯一跃而起,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似的。他蹒跚扑向蒙塔格。蒙塔格挡开他,让自己的双手继续撕。又有六页飘落地板上。他捡起它们,在费伯目睹之下将它们揉成团。

“别,哦,别这样!”老头儿说。

“谁能拦阻我?我是消防员,我能烧死你!”

老头儿站在那儿望着他。“你不会的。”

“我能!”

“这书,别再撕了。”费伯跌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脸色刷白,嘴唇颤抖。“别让我感到更疲累。你要怎么样呢?”

“我需要你教我。”

“好,好。”

蒙塔格放下书。他打开揉成团的书页,摊平它,老头儿疲惫地望着。

费伯甩甩头,仿佛醒过来似的。

“蒙塔格,你有钱吗?”

“有一点。四五千块。干吗问这个?”

“把钱带来。我认识一个人,半世纪之前他替我们那所学院做印刷。就是那一学期开始我去上课,发现只有一名学生选修埃斯库罗斯 [4] 以及奥尼尔的戏剧。你明白吧?那情形多么像一座美丽的冰雕,在阳光下融化。我记得当时报纸就像巨大的飞蛾渐渐死去。没有人要它复生。没有人怀念它。之后,政府看出民众只看香艳暴力的东西是多么有利的事,于是运用你们这些吞火员来管制情况。就这样,蒙塔格,才有了这位失业印刷匠。我们或许可以先印几本书,然后等待战争来打破现有的生活模式,提供我们所需要的动力。只要扔下几枚炸弹,所有家庭电视墙上的‘家人’都会像哑剧里的小丑,闭上嘴巴!趁着静默,我们的自言自语或许会让人听得见。”

他俩兀立望着桌上的书。

“我试过背下它,”蒙塔格说,“可是,妈的,一转头就忘了。噢,我真希望有话可以反驳队长。他读的书够多,任何问题他都有答案,总之看起来是这样。他满口甜言蜜语,我真怕自己会被他说动,回复老样子。就在一星期之前,我灌注煤油喷管的时候,还心想:噢,真有趣!”

老头儿点头。“不事建设的人必定破坏。这就跟历史和少年犯一样,自古皆然。”

“看来我就是这种人。”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点儿这种倾向。”

蒙塔格移步走向前门。“今晚你能设法帮我个忙吗?应付消防队长。我需要一把伞遮雨。他要是再跟我说教,我真怕自己会沉溺。”

老头儿不作声,但又一次紧张兮兮瞥一眼他的卧房。蒙塔格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老头儿深吸一口气,屏住,吐出。他又深吸一口气,阖眼,嘴唇紧闭,久久才吐出。“蒙塔格……”

老头儿终于转身,说:“跟我来。原本我真会让你就这样走出我家,我的确是个懦弱的老笨瓜。”

费伯打开卧室房门,让蒙塔格进入一间斗室,里面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许多金属工具,周围零乱散置着一些精细的电线、小线圈、线轴和水晶玻璃。

“这是什么?”

“这是我贪生怕死的证据。多年来我一直独居,对着墙壁空思幻想。玩电子装置、无线电传送,成了我的嗜好。我的懦弱是那么痛苦,反而彰显了活在这种懦弱阴影下的革命精神,所以我不得不设计了这个玩意。”

他拿起一件小小的绿色金属物,尺寸不超过点二二子弹。

“这些都是我花钱购置的——哪来的钱?当然是玩股票,这是失业知识分子仅有的庇护之道。总之,我玩股票,购置了这一切,然后等待。我心惊胆战等待了半生,等待有个人跟我说话。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话。那天在公园里我们并肩相谈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或许带着喷火管,或许带着友谊,猜不准。这件小东西我已准备了几个月。可是我差点儿就让你走掉了,我就是有这么害怕!”

“这东西看起来像个海贝无线电收音机。”

“不只收音!它还会放音!只要你把它塞入耳中,蒙塔格,我就可以悠悠哉哉坐在家中,一面暖和我这身畏惧的老骨头,一面聆听和分析消防员的世界,找出它的弱点,而自己安枕无忧。我是女王蜂,安然待在巢中。你则是雄蜂,是活动的耳朵。将来,我可以运用各种不同的人,把这种耳朵安装在城内各处,聆听,分析。就算雄蜂死了,我仍旧安坐家中,拿最大的安适和最小的风险来安抚我的畏惧。明白我玩得多安稳,我是多么可鄙了吧?”

蒙塔格把绿色弹丸塞入耳中。老头儿也将一个类似的物件塞入他自个儿的耳中,然后动唇。

“蒙塔格!”

声音在蒙塔格头颅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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