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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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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车站前示众,等待火车辗出他的神魄。一刻后,火车翻过牛背岽,大烟熏黑了白云,直冲驿站而来,见着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吓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压不扁、跺不烂、辗不出肠的泥团,火车来来回回、前进巴顾地压也没办法。鬼中佐要火车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声:“帕,出来。”帕人很高,头从人群中浮过来,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报上名来。

“我是帕。”他双手叉腰,眼大而不厉。

“这是‘番名’,汉名呢?”

“刘兴帕。”帕又补充说,“我的名字里有个番字。”

“你是爸妈不要的孩子,我收你为义子。以后,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说罢,对帕不断复诵“鹿野千拔”,不疾不缓。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捂上耳朵,但来不及了。那名字在脑海放大,如雷浇灌,如海销蚀,要驱逐它不如接受了,于是帕张嘴放逐那些心音,说:“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来。拔刀,斩中国神。”鬼中佐拍了腰间的佩刀。

帕上前几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挥,几乎看到空气裂开的伤口,才吼一声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尘,并飞出一群虎头蜂。虎头蜂是制神尊时封在泥内以显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风,撅起带刺的尾巴攻击。帕空拳捞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只,放入嘴嚼个爽。这时节,火车火室也烧得悍,火舌自己顶开炉门,想把机关助士卷进去。日本兵赶紧把恩主公的残肉丢进去烧。火车吸收了神魄,轮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颗炭的助兴,一溜烟就跑到纵谷的尽头,只留下蓝天中的黑烟。老村民纷纷跪落地,用双手盛接下那称为“神灰”的烟灰,仔细收藏祭拜。煤云轰隆隆地膨胀,落下闪电,哗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还站在场上,双手紫冷发抖,听着雷雨响在每座山的怀抱里。他竟然杀了神,而且怎么杀的都不晓得。他没处可逃,一辈子被神诅咒了。

全关牛窝最慢知道恩主公被杀的,就数帕的阿公刘金福。刘金福当年是关牛窝的土豪,用一株百年龙眼树繁殖出无数树苗,靠此养活子孙。庄里产的蜂蜜浆稠,如月光,如掺了时光的液态玛瑙,每季珍品皆装入雕有桂圆花的玉罐。珍品进贡给巡抚刘铭传吃,他的麻子脸好了不少,但他妻妾的感情更坏了,常为养颜美容的蜂蜜争来争去。刘金福因此获武官八品,领军一百名官兵隘勇和民兵隘丁,好防堵少数民族侵扰。刘金福娶了三个老婆,以曾搞垮三张眠床自豪,却苦于记不得十五个子嗣的排序和名字。清朝败给日本后,立《马关条约》割让台、澎。刘金福听说日本人爱抽税,吃饭洗澡放屁要抽头,跟老婆上床还要缴税。他气不过,领了军民一百二十人,携防“番仔”的火绳铳十把、戳山猪的鸡油柄镖刀二十支、竹篙插菜刀四十支,加入“义军”对抗日本的现代化武器,展开俗称为“走番仔反”的战争,这回的“番仔”变成日军。义军越打越惨,打输颠倒志气高,最后在台湾中部的一座大山头被日军彻底击溃。刘金福退回关牛窝。日本人到村子治理后,刘金福有万万个理由反抗,发现没有比老理由更好的,就是宁愿那里绑死也不缴半滴“漦(精液)”税。他志气高得抛家弃子,独隐深山,用竹篱围成圈,延续一个叫“绿巴碧客(republic)”的神秘小国。他自拥“国玺”和“国旗”,“国土”有菜园几畦,子民有鸡鸭三两,继续和日本人消极抗衡。

“国玺”有拳头大,上刻官衔“伯理玺天德”,是洋文“总统”的音译,不料给帕吃光了。帕小时候对世界的认知由嘴巴进入,拿到什么就吃,还差点喝掉一条山溪水,没好吃就吮自己的拇指。他这贪吃鬼,舌头老是黏在地上,像蜗牛到处卷东西食,两口啃光“国玺”,不肯屙出来。刘金福兜着脸盆苦追一个月,才对粉红的小屁眼叹气,说了上百回的“算了”。他自嘲虽不是做总统的料,至少能保护好蓝地黄虎旗。他赶紧升起旗,在蜗牛壳中放月桃的种子当铃铛,系在杆底让帕往上吃起时能提防。蓝地黄虎旗是从战场拿回的,烧剩下一半,金葱绣虎只剩下半身和五个铳孔。其中穿过旗子的两颗铳子,卡在刘金福体内,他说他那时把“国旗”绑在身上杀向日军。此后,每当气候和湿度对时,他便大叹:“唉!两尾鰗鳅活了。”他体内两颗铳子开始窜流,彼此分不清是仇人还是爱人在追逐,不客气地打烂器官,快搞死人。这时刘金福会念上几回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安慰铳子,更能安定自己。

他却活得长寿,是全庄最强悍的“活死人”。他在篱笆外筑短坟,碑石刻上自己名字“刘金福之墓”,如果不想见的外人来打扰,就指着墓说:“他死了,鬼仔已转去唐山 。”这神秘国越来越冷清,访客只剩下越积越多的青苔。只有过旧历年时来一群来自山下懂门路、吃甜头的孩童,走两小时山路,在篱笆外跪喊:“绿巴碧客,万岁;伯理玺天德,万万岁。”刘金福欢喜极了,要封他们作哨官、营官,颁赐美食糕点,满山土地自己去画封。那时光总是恬静,夕阳大把大把地流满森林,黄粉粉地停妥在坟头上。帕的下巴磕在窗台上,抠着脚趾头,看着刘金福坐在碑上、端着美食,一遍又一遍讲在民主国时代如何“走番仔反”,如何和日本人相打,如何挡铳子、扛大铳,如何在竹篙顶插菜刀和对方相杀,尽兴处要村童弄个棍棒互打,摆个战场风光。帕总是想着,眼前这老头如此憨直,不通情理,对自己好就像要刮下自己一层皮难,又老是讲些五四三的老狗屎故事,竟然跟他生活了这么久。而村童这么配合,完全为了好彩的。他们最后吵到了红龟粄、丁粄或几块山猪肉,吃得满嘴油光,手还兜几块糕饼,顺道骂骂日本人,笑着下山去,约定明年再来。明年懂事不来了,只剩刘金福在门口端漆红盘子,听着寒风咻咻跑过,怪起孩子怕一种叫“魔神仔”的山鬼而不来山上了。久等不到,他对屋内偷窥的帕喊:“来玩玩大将军,仰般?”“自家吃自家的,有什么好玩。”帕紧躲在窗下,摸摸印在下巴的窗沟痕,他要的是过年红包而已。他记得两年前刘金福给他一个佛银 ——佛朗机银圆,由俗称佛朗机(西班牙)的殖民地菲律宾流入台湾地区,是清末台湾地区常用的民间货币——当作红包,他拿去换了一套制服与帽子。有红包,他狗屎也吃。

这两人平日很少私情对话,像不同时代的野鬼。要是话超过十句,都是在吵架了。帕在篱笆内很顺从刘金福,讲一不二,在篱外就马虎,常逗弄刘金福。他们相依为命,要是哪天没听到对方的屁响,全身发酸不对劲。这种关系得从帕的天生异能说起。帕出生两个月就会爬,因为命克爷娘,由不信邪的刘金福从“龙眼园”带回抚养。帕忘不了那天,有个头上长了黑尾巴的人要他背一捆棉被和草席,艰困地爬了四公里,来到树蕨比草多、潮湿浓过云的山谷居住,一住就是十年。如今,帕每日放学后,把日文书和制服挂在坟边的小屋,换上台湾衫走入篱笆。这天,帕转家后主动对刘金福提及,恩主公被人打烂了。刘金福问:“谁打烂的?”帕顿了会,说:“四脚仔。”在村人眼里,日本人跟狗一样吠人,故称“四脚仔”。刘金福又问:“那四脚仔叫什么名?”“鹿野千拔。”帕才勉强说完日本名字,狠狠吃了刘金福一巴掌,哪躲得去。帕犯了大忌,因为在刘金福的竹篱内不能说日语。

刘金福得发明新词汇,对抗那日语,手表不叫时计,名唤“日头盒仔”;巴士不是自动车,叫“木包人”;西红柿不叫“椭蔓多”,是软柿仔;百香果不是“椭结索”,叫酸菝仔。但是,刘金福发现要对抗那些日语,简直像要躲阳光一样困难,它们如此顽劣地渗入生活,影响思维,甚至在梦里化作蝻蛇作怪,于是刘金福学会消极对抗。每当帕在言语中夹杂日语,刘金福会大吼阻止。如果帕说我要去“便所”,刘金福怒声响应“给我惦惦”,虽然他还不知道“便所”是什么,绝对不是好东西。又有一回,帕拿回香喷喷的面包,说我们来吃“胖”!刘金福拍掉面包,踩个爆炸不说,还怒骂:“给我惦惦,这叫‘阿督仔(洋人)的包子’,当我憨瓜呀!”帕也学乖,省下很多山下学到的艰涩词句,用“这个”或“那个”模糊带过去,也躲过那些不必要的挨骂。于是谈话变成:“好了,山下的这个已经那个了”。或者:“那个现下变成了,唉!自家想吧!”甚至是简化成“那个已经那个了”。刘金福答得更妙:“对,都那个了。”到底怎样了,刘金福全然不知,但是只知要说清楚“那个”会中了帕的诡计。不过,最近帕经常多嘴地形容火车,用词超过这个、那个的,这没有引起刘金福的不快,反而让他数度动念想要下山去看。

在扇了帕一巴掌后,两人安静多了,这时山下传来火车的尖锐笛声,清楚可辨。刘金福心头痒,要求帕准备“马擎仔”,准备下山看看那家伙,省下这个、那个的沟通,也能化解祖孙这时的僵持关系。所谓马擎仔,是改良自扛木材的工具“竹擎”的一种座椅,架在帕的肩上,方便刘金福乘驶。刘金福用缠头——某种老时代的黑长布,把脑后的长辫子拢起来,骑上帕,才左泼风来,右甩云去,就晃到几里外的庄子。在那里,天空丑了一匹烟,像虬窜的龙,龙尾散开来,浓稠的龙头却钻进火车烟囱,钻个不停。火车跑出五座山外,巨声泛在十座山内。从煤烟的厚薄来判断,帕马上可追上,让刘金福被铁兽吓着,要是能骂上它几句更好。马擎仔快奔,震得刘金福浑身的关节吐酸水,骨头快拆了,便踩帕的肩暗示,说:“你莫憨了,山里没火轮车,那种行铁枝路的,在县里才有。”帕听了这话更是硬颈地要载他去瞧,直到刘金福又说骨节筛出粉了,才愣下脚。刘金福说得是,那怪物不会就此消失,总会再来,不急一时。

难得下山,刘金福要帕在庄子多绕几圈,给人看看,也看看新世界。村人称这对祖孙为“两子阿孙”,便猛喊两子阿孙来了。他们看到刘金福,欢喜地喊他“老古锥”,有骨气跟日本人耗;见他走了,在后背笑“死硬壳”,在山头当穷土匪、又搞什么食饱闲闲的鬼皇帝。两子阿孙搮了几圈,把孩子都吸引来,刘金福用老时代的讲法,说刚刚的叫火轮车,它靠的站叫“火轮车码头”。村童报以热烈的掌声,觉得这老货仔真行,把火车说成流动的火,难怪车站叫码头。他们最后停在有钱的阿舍家所设的报纸栏。头条仍是日军爆击珍珠港,快一个月了,报纸没换掉。帕大声说,阿公你看,米国人输了。刘金福唯一反驳的是把米国纠正成“美利坚”。说罢沉默了好久。这几年来,刘金福每回下山便以骑在帕肩头的方式,吸引小囝仔来读报纸,教导夹藏在日语中的汉字。自从日中开战后,开始禁绝汉文化,汉文报纸渐渐没了,连学校每周一堂的汉文课都取消了。经刘金福的教导,这些村童已习得十几个汉字与读音。但是他们玩心重,总是顾不好脑壳中的汉字,常不小心让字从耳朵溜走。

这时又像往昔,刘金福要村童在挤满孑孓字的报纸中,挑出俗称“正字”的汉字,来个教学。帕在山上是条虫,下山变成龙,在庄子反而胡来,常常领着村童和刘金福戏耍。帕在地上用脚趾写下“内地”,几个孩子见状,手指停在日文报的不同处,却是同字。刘金福知道这是挑势,怎么会问题一样,便生气说:“教不精,这不是讲过了,仰般忘记?”他再仔细解释,内地就是唐山,我们从那儿来的,然后用俗称“正音”的汉音念上一遍内地。孩子王的帕会猛摇脚板,小孩便大笑地喊:“错,内地是日本啦!”用日文顶了回去。刘金福怒说这些日文是孑孓字,说出的是蚊子音,讲的是吸人血。四脚仔不是人中胡,就是屐仔脚,那讲的、穿的、用的都是唐山早就丢掉的垃圾,才被狗仔叼去东洋用。你们小囝仔颠倒学,不学一手,学二手的,讥衰人。

帕觉得刘金福很老古板,壮胆跟他唱反调,说:“那火轮车是哪来的?人家说是内地货。”

刘金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说那一定是“木包人”,这世上没有不用铁枝路就会转大弯、爬大坡的火轮车,要是有,肯定是唐山货。

“阿公,我们可以坐火轮车去看阿兴叔公。”帕忽然说,“你不是讲,要带我去看他。”

“你阿兴叔公没闲,过年才去看吧!”刘金福忽然提高音量,对四周小孩说,“大过年时,记得上山来领糕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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