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2)
我们在圭达等了一个月,漫长的一个月,因出师不利而士气消沉。这次耽误是一位穆斯林游击队指挥官造成的,那人名叫阿斯马图拉·阿查克扎伊·穆斯林,是坎大哈地区阿查克扎伊人的领袖,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坎大哈。阿查克扎伊人是以养绵羊、山羊维生的牧人部族,原属于最大的杜拉尼部族。1750 年,现代阿富汗的国父艾哈迈德沙·阿布达利让阿查克扎伊人脱离杜拉尼人,自成一个部族。这做法符合阿富汗传统,子部族的规模或力量达到足够自立的程度时,就脱离母部族自立。这也表示用兵奇诡多变的建国者艾哈迈德沙承认,阿查克扎伊人是不容轻视且必须加以安抚的力量。两个世纪之后,阿查克扎伊人的地位更高,势力更大,赢得名不虚传的晓勇善战之名,部族里每个男子随时听候领袖差遣,绝无二心。抗俄战争头几年,阿斯马图拉将他的人打造成武器精良、纪律严明的民兵部队。在他们的地区,这支部队成为抗俄先锋,驱逐苏联入侵者的圣战主力。
1985 年底,我们在圭达淮备越界进入阿富汗时,阿斯马图拉的抗俄意志开始动摇。这场战争非常依赖他的民兵部队,因此他将他的人撤离战场,开始与俄罗斯人和俄罗斯人扶植的喀布尔傀儡政权秘密和谈,坎大哈地区的整个抗俄战力也随之瓦解。其他不归阿斯马图拉管辖的穆斯林游击部队,例如坎大哈市北方山区的哈德人马,仍坚守阵地。但他们陷入孤立,每条补给线都岌岌可危,易遭俄罗斯人截断。情势混沌不明,迫使我们只能等待,等待阿斯马图拉决定继续打圣战,还是转而支持俄罗斯人。没有人能预知他会做何选择。
等待的日子令每个人都烦躁不安,一等就是好几个星期,大家开始觉得似乎遥遥无期,但我充分利用这空档。我学法尔西语、乌尔都语、普什图语,甚至通过日常的交谈,学到一些塔吉克、乌兹别克的方言。
我每天骑马。要马儿停下或转向时,我总是改不掉那小丑似的挥舞手、脚的动作,但有时我的确可以顺利爬下马,而非被四脚朝天地甩到地上,狼狈下马。我每天从一堆奇怪的书里找书读,题材包罗万象,是个名叫阿尤布汗的巴基斯坦人帮我弄来的。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他在圭达出生。我们藏身在圭达市郊的养马牧场,非常安全。他们认为我离开这藏身处太危险,因此阿尤布替我从中央图书馆弄书来。那儿收藏冷僻但引人入胜的英语书,是英国殖民统治时期遗留下来的。圭达( q uetta )之名来自普什图语“垮塔”( kwatta ) ,意为要塞。圭达靠近通往阿富汗的查曼山口路线和通往印度的博兰山口路线,数千年来都是军事、经济要地。1 840 年英国第一次占领这古要塞,但因爆发了传染病,又有阿富汗人顽强抵抗,英军战力大减,不得不撤出。1876 年英军再度占领此地,将这里打造成印度西北边境地区首要的英国大本营,牢牢掌控在手。英属印度境内用来培训军官的帝国参谋学院就设在此地,繁荣的经济重镇在这个气势磅礴、山峦环抱的天然盆地里兴起。1935 年5 月的最后一天,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摧毁了圭达大部分地区,夺走两万人性命,但经过重建后,干净、宽阔的林荫大道和宜人气候使它成为巴基斯坦北部热门的度假胜地。对我而言,被困在牧场大宅院那段期间,圭达最大的魅力,是阿尤布带来给我的书,他随意挑选的书。每隔几天,他就会出现在我门口,乐观开朗地咧嘴而笑,递上一捆书,仿佛是从考古遗址挖出的珍宝。
于是,我白天骑马,适应海拔超过一千五百米的稀薄空气,晚上读作古已久的探险家日记、绝版古希腊经典著作、以古怪观点批注的莎士比亚著作、以三行诗节隔句押韵法翻译、译笔感情异常丰沛的英语版但丁僻申曲》 。
“有些人认为你是圣典学者。”我们在圭达待了一个月之后,某天晚上,阿布德尔·哈德汗从我房间门口对我说。我合上正在读的书,立即起身迎接。他拉起我的手,用他的双手包住,小声念祷祝福文。我挪椅子给他,他就座,我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他腋下夹着一个用浅黄色羚羊皮包着的包裹。他把包裹放在我床上,舒服地往后坐下。“在我的祖国,阅读仍是透着神秘的事,是某些恐惧与许多迷信的根源。”哈德拜说,一脸疲倦,一只手抚过疲倦的褐色脸庞。“十个男人中只有四人完全识字,女人识字的比例更只有男人的一半。”
“你在哪里学到……你所学到的东西?”我问他,“比如,你在哪里把英语学得这么好?”“有个很好的英国先生指导过我。”他轻声笑,脸上因回忆而绽现光采。“就像你指导过我的小塔里克。”
我拿出两根线扎纸卷小烟卷,用火柴点燃,递一根给他。
“我父亲是部族领袖,”哈德继续说,“他个性严厉,但也公正而聪明。在阿富汗,男人靠本事出任领袖,他们口才很好,善于管钱,碰上必须打斗时则很勇敢。领袖一职绝不世袭,领袖的儿子若没有智慧或勇气或当众说话的口才,领袖一职就会转给较有本事的人。我父亲很希望我继承他的职位,继续他一生的志业,也就是让族人摆脱无知,确保族人的未来幸福安康。有个四处云游的苏非神秘主义者,一个上了年纪的圣徒,在我出生时来到我们地区。他告诉我父亲,我长大后会成为我们部族历史上耀眼的星星。我父亲满心期待这一天,但很遗憾,我未显露任何领导才华,也没兴趣培养这样的才华。简而言之,我让他失望透顶。他把我送到我叔叔那里,我叔叔现在人在圭达。那时候,我叔叔是个有钱商人,请了个英国人照顾我,那人成为我的家庭教师。”
“你那时多大?”
“我离开坎大哈时10岁大,给伊恩,唐纳德·麦肯锡先生教了五年。”
“你想必是个好学生。”我说。
“或许,”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想麦肯锡先生是个很好的老师。离开他之后这些年里,我听说苏格兰人以乖张、严厉的作风著称。有人告诉我,苏格兰人天性悲观,喜欢从阴暗面看事情。我想这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也没告诉我们,苏格兰人觉得事情的阴暗面非常、非常有趣。我的麦肯锡先生是个眼神里透着笑意的人,即使他对我非常严厉时也是。每次想起他,我就想到他眼里的笑,而且他很喜欢圭达。他喜欢这里的山,冬天的寒风。他粗壮的双腿天生适合走山路,他每个星期都到这些山里四处走,常常只带我一个人作伴。他是个懂得如何笑的快乐人,他是了不起的老师。”“他不再教你之后呢?”我问,“你回坎大哈?”“我回去,但那不是我父亲所希望的光荣返乡。你知道吗,麦肯锡离开圭达的隔天,我就在市集,在我叔叔的店铺外面,杀了一个男人。”
“你十五岁的时候?”
“对,我十五岁时杀了一个男人,第一次杀人。”
他陷入沉默,我思索那几个字……第一次……的分量。
“那件事其实发生得莫名其妙,那是命运的捉弄,是毫无来由的一场架。那个男人在打小孩,他的小孩,照理我不该多管闲事。但那是毒打,下手很重,我看了于心不忍。仗着自己是村落领袖的儿子,圭达有钱商人的侄子,我要那个人别再打小孩。他当然很火大,当场起了争执。争执变成打架。然后他就死了,胸口插着他自己的匕首,他用来杀我的匕首。”
“那是自卫。”
“对,有许多目击证人,那发生在市集的主要街道上。那时我叔叔很有影响力,替我向有关当局疏通,最后安排我回坎大哈。遗憾的是,我杀掉的那个人的家人不肯收我叔叔的偿命钱,派了两个男子跟踪我到坎大哈。我收到叔叔的示警,先下了手,用我父亲的旧长枪杀了那两个人。”
他再度沉默片刻,盯着我们之间地板上的一个点。我听到从宅院另一头传来的音乐声,遥远而模糊。这个宅院有许多房间,以中庭为中心往外辐射出去,那个中庭比哈德在孟买家里的中庭大,但没那么气派。我听到水泡般的低沉私语声和击鼓般的偶尔大笑声,从较近的几间房间传来。我还听到隔壁房间,哈雷德·安萨里的房间,传出卡拉什尼科夫ak47 突击步枪清枪之后,扳起击铁,打空枪的声音,喀哩喀一喀恰喀,ak47 的招牌声。
“那两次杀人和他们试图杀我报仇,铸下了双方的血海深仇,最终毁掉我家和他们家。”哈德冷漠地说,再度回到他的故事。他神情忧郁,仿佛他说话时,光芒正从他下垂的眼睛里一点一滴默默流掉。“他们干掉我们这边一个人,我们干掉他们两个。他们干掉我们两个人,我们干掉他们一个。我父亲努力想终止这仇怨,但没办法。那是个邪魔,让男人一个接一个着了魔,使每个男人凶性大发,爱上杀人。血仇持续了几年,杀戮也持续了几年。我失去两个兄弟,两个叔叔。我父亲遇袭重伤,无力再阻止我,然后,我要家人四处散播我已遇害的谣言。我离开家。那之后一段时间,血仇化解,两个家族不再冤冤相报。但对我家人而言,我已经死了,因为我向母亲发誓这辈子绝不回去。”
先前透过金属框窗子吹进来的晚风是凉风,这时突然让人感到寒意。我起身关上窗子,拿起床头柜上的陶罐倒了一杯水。哈德接下水杯,悄声祈祷,把水喝下。喝完把杯子递还给我。我往同一个杯子倒水,在凳子坐下,小口吸饮。我没说话,深怕问错问题或说错话,导致他不再讲,转身离开房间。他很平静,似乎十足放松,但那开朗、大笑的光采正从他眼里逐渐消失。如此侃侃而谈自己的生平,对他而言也着实是大出预料。他曾花好几个钟头跟我谈《可兰经》 ,或先知穆罕默德的生平,或他道德哲学的科学、理性依据,但自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未跟我或其他人谈这么多私事。在那愈来愈长的沉默里,我望着他瘦而结实的脸庞,连呼吸声都压抑下来,深怕打扰到他。我们两人都是阿富汗标准打扮,宽松长衬衫和宽腰长裤。他的衣裤是褪了色的浅绿,我的是淡蓝白色。我们两人都穿皮凉鞋当家居拖鞋。我的胸膛比哈德拜厚,但身高和肩宽都差不多。他的短发和胡子是银白色,我的短发是金白色。我的皮肤晒黑了,很像他天生的杏壳褐色。若不是我眼睛是天空般的蓝灰色,他眼睛是冲积土般的金黄色,别人大概会当我们是父子。
最后我担心那愈来愈长的沉默,而非我的发问,可能让他掉头走人,于是开口问他:“你如何从坎大哈打进孟买黑帮?”他转头面对我,露出微笑。那是开心的笑,温和、率真的新微笑。从认识他以来,我跟他交谈了那么多次,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微笑。
“逃离坎大哈的老家后,我横越巴基斯坦和印度,来到孟买。和其他上百万、其他数百万人一样,我希望在这个生产印地语电影偶像的城市发财赚大钱。最初我住在贫民窟,很像我现在在世贸中心附近的那个贫民窟。我每天练习印地语,很快就学会。一段时间后,我注意到一个赚钱办法,就是到戏院购买卖座电影的门票,然后在戏院挂出‘满座’标牌之后,以更高的价钱卖出去。于是我用我存下的一点钱,去买孟买最卖座的印地语电影门票,然后站在戏院外,等‘满座’标牌挂出,卖出手中的票,捞了一票。”
“黄牛票,”我说,“我们称这为卖黄牛票。在我的国家,碰上最热门的足球比赛时,那生意,黑市生意,可是好得很。”
“没错。做这一行的头一个星期,我就赚了大笔钱。我开始憧憬着搬到舒适的公寓,穿上高级的衣服,甚至买车。然后,有天晚上,我拿着票站在戏院外时,两个很魁梧的男人走过来,亮出家伙,一把剑和一把切肉刀,要我跟他们走。”
“地痞流氓。”我大笑。
“流氓。”他重复道,跟着我大笑。我们这些人都只知道他是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黑帮老大、孟买犯罪王国的统治者,以致我一想到他在羞涩的十八岁被两名街头混混挟持的模样,就不禁捧腹大笑。
“他们带我去见乔塔·古拉布,也就是小玫瑰。他的脸曾遭子弹射穿,子弹打掉他大部分牙齿,留下一个状如玫瑰般往里皱缩的疤。因为这个疤,他才有了那个绰号。那时候,他是那整个地区的老大,他想叫人把我活活打死,以做效尤。但在打死我之前,他也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侵犯他地盘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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