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2)
“他怒不可遏。‘你在搞什么,在我的地盘上卖票?’他问我,印地语、英语交叉着用。他英语说得很烂,但他想用英语吓唬我,仿佛把自己当成法庭里的法官。‘你可知道,为了掌控这地区所有戏院的黑市门票,有多少人死掉,有多少人我不得不杀掉,我损失了多少好手?’坦白讲,我吓得要死,以为这条小命只剩几分钟可活。于是我豁出去,放胆说:‘这下你得再除掉一个讨厌的家伙,古拉布。’我告诉他,用远比他流利的英语说:‘因为我没别的赚钱办法,没有亲人,没有东西可失去。当然,除非你给我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能让忠心而又足智多谋的年轻人替你效劳的工作。“嘿,他大声笑,问我在哪里把英语学得这么好。我告诉他,告诉他我的遭遇,他立即给了我一个工作。然后拿被打掉的牙齿给我看,张大嘴巴指出换上的金牙。乔塔·古拉布张开嘴让人往里瞧,对他的手下而言,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殊荣。他最亲近的心腹,有些就很嫉妒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就能如此亲近地观赏他那张有名的嘴。古拉布喜欢我,他的角色就像我在孟买的父亲,但从我跟他握手的那一刻起,我身边就有了敌人。
“我开始工作,当打手,用拳头、剑、切肉刀、锤子替乔塔·古拉布巩固地盘。那是段恶劣的日子,联合会制度还没建立,每日每夜都要打打杀杀。一阵子之后,他有个手下特别不喜欢我。他看不惯我与古拉布走那么近,找了理由跟我决斗。我杀了他。他最好的朋友攻击我,我也杀了他。然后我替乔塔·古拉布杀了一个人。然后我又杀人,再杀人。”
他陷入沉默,盯着前面地板与泥砖墙交接的地方。一会儿之后,他开口。“再杀人。”他说。
他重复这几个字,随之陷入沉默,那沉默围住我,愈来愈浓,像要逼上我灼热的眼睛。
“再杀人。”
我看着他走进过去,眼睛因回忆而闪现光采,然后他摇醒自己,回到现在。“很晚了。咯,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他打开岩羚皮包裹,露出一把放在腋下枪套里的手枪、几个弹匣、一盒子弹、一个金属盒。他掀开金属盒盖,里面是整组的清洁工具,包括油、石墨粉、几支小锉刀、几把刷子、一条用来拉动枪膛擦拭布的新短绳。
“这是斯捷奇金手枪。”他说,拿起手枪,卸下弹匣。他确认火室里没有子弹后,把手枪递给我。“俄罗斯制的。可以在俄罗斯人尸体上找到许多弹药补充,如果你得跟他们打仗的话。九厘米口径手枪,一个弹匣可装二十发子弹。可以单发射击,也可以设定成自动射击。不是世上最好的枪,但可靠。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一种轻型武器可装填更多子弹,那就是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我希望你把这把枪带在身上,从现在起随时随地醒目地带上。吃饭带着它,睡觉带着它,洗澡时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要跟我们在一块的人,看到我们的人,个个都知道你有这把枪。懂吗?”“懂。”我答,盯着手里的枪。
“你要知道,凡是协助穆斯林游击战士的外国人,都是悬赏捉拿的对象。我要你带着这把枪,好让那些想拿赏金、想用你人头拿赏金的人,也想到你随身佩带的斯捷奇金手枪。你知道怎么清自动手枪吗?”“不知道。”
“很好,我会教你怎么清,然后你要睡觉。我们明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就要前往阿富汗。等待已经结束,时候到了。”
哈德拜教我如何清洁斯捷奇金手枪。那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他花了大半个小时,才让我了解所有保养、维修与操作需知。那是令人兴奋的一小时。凶暴的人,不分男女,都会知道当我说我陶醉于这人生乐事时,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丝毫不怕丢脸地承认,与哈德在一块,学会如何使用、清洁斯捷奇金自动手枪的那个小时所带给我的欢喜,胜过和他一起学习他的哲学的数百个小时。那个晚上,我们在毯子上埋头拆解那杀人武器,再重新组合,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与他最亲近的时刻。他离开后,我关灯,躺在行军床上,无法成眠。漆黑之中,我因咖啡因作祟,精神特别好。最初我想着哈德告诉我的那些事,任思绪驰骋在那时候的孟买,那个我现在已非常熟悉的孟买。我想象哈德汗是个年轻、结实的危险分子,为脸上带着玫瑰状小疤的黑帮老大乔塔·古拉布打斗卖命。我知道哈德的其他事迹,从孟买那些为他卖命的打手口中,我已得知那些事迹。他们告诉我,这个带疤老大在他某家戏院外面遭人暗杀之后,哈德拜如何夺下古拉布的小帝国。他们描述了在全市各地爆发的帮派战争,谈到哈德拜如何勇敢、无情地打垮敌人。我还知道哈德拜是联合会制度的创立者之一,这制度替幸存帮派划分了地盘和战利品,让孟买从此恢复安宁。我躺在漆黑中,空气里有地板擦亮后的气味和生亚麻布沽油清洁枪支后的气味。我不解哈德拜为何要投入战争。他大可不必去,有上百个像我这样的人愿意为他卖命。我想起他告诉我他与乔塔,古拉布第一次见面的事时,他脸上那开心得古怪的微笑。我想起他教我清洁、使用手枪时,他那双手多敏捷,多年轻。我突然想起,他冒生命危险跟我们一起前来,或许只是因为他向往年轻时更狂野的日子。一想到这,我暗暗担忧,因为我确信那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但另一个动机——判断结束流亡生涯、回老家探望家人的时机已到,则让我更忧心。我忘不了他所说的。那场夺走他许多亲人性命、使他有家归不得的血仇,完全是因为他向母亲承诺不再回去,才得以终止。片刻之后,我思绪翻飞,不知不觉一再想起逃狱前那个漫漫长夜。那也是个无眠的夜晚,也是害怕、雀跃、畏惧在心中翻腾的夜晚。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在早晨第一声骚动传出之前就起床,在漆黑中准备动身。
天亮后不久,我们搭火车到查曼山口。火车上有我们一行十二人,但几个小时的车程里,我们没人讲话。纳吉尔跟我坐在一起,这趟车程的许多时候,只有我跟他在一块儿,但他仍冷冷地不讲话。我用隐藏在墨镜后面的浅色眼睛凝视窗外,想让自己专注在壮观的景色上,放空头脑。
著名的南亚次大陆铁路网里,圭达到查曼这段是最叫人称颂的路段之一。铁轨蜿蜒穿过深谷,越过美得令人惊叹的江河风景。我不知不觉复诵起沿线经过的城镇名字,仿佛在复诵诗句。从古杰拉克到博斯坦,在雅鲁卡雷兹越过小河,火车爬升到沙迪宰。在古利斯坦,火车再度爬升,沿着吉拉阿布杜拉的那座古旱湖绕了一个大弯。而这段铁路上最耀眼的明珠,当然是科贾克隧道。那是十九世纪末期英国人花了几年时间建成的,在坚硬的岩石里硬生生打出四公里通道,是南亚次大陆最长的隧道。在汗吉利,火车一连驶过数个急弯,在查曼之前的最后一个偏远小站,我们和一些一身尘土的当地人下车,迎面看到一辆遮篷卡车。人都走光后,我们爬上那辆过度装饰的卡车,驶上通往查曼的主干道。但在抵达查曼镇之前,我们转进支线公路,尽头似乎是荒无人烟的小径,只有一片树林和几块杂木丛生的牧草地,位在主干道和查曼山口北方约三十公里处。
我们下车。卡车开走时,我们已经在树林里与等候我们的该地主力部队会合。那是我们第一次全员到齐,共有三十人,全是男的。一时之间,我想起在监狱院子里的那些人,他们也以类似的方式集合起来。那些战士似乎很能吃苦,意志坚定。其中许多人很瘦,但看来健康、强壮。
我拿下墨镜,扫视每张脸孔,结果与其中一人四目相遇。那人从阴暗处回盯着我,年纪将近五十或五十出头,在这群人里头,年纪可能是第二大,仅次于哈德拜。他一头短灰发,戴着褐色圆边阿富汗帽,跟我的一模一样。短而挺的鼻子将长而尖的脸一分为二,凹陷的脸颊上有很深的皱纹,深到像是被人用弯刀劈出来的;两眼下方垂着厚厚的眼袋;眉毛像黑蝙蝠的双翼,在眼睛上方竖起,但吸引、定住我目光的是眼睛本身。
我盯着他,回敬他那发狂的瞪视,就在这时候,他开始摇摇晃晃走过来。前几步走得步履跳珊,但接下来他身体猛然一动,转为较有效率的模式,开始迈开大步走。他弯低身子,如猫般轻盈,大步走过我们之间的三十米距离。我忘了腰侧带着手枪,手本能地移到刀鞘,右脚往后退半步。我懂那眼神,懂那表情。那人想跟我打架,甚至可能想杀了我。
就在他走到我面前,用我听不出的方言喊着什么时,纳吉尔突然闪出来,站在我面前,挡住他。纳吉尔朝着他吼,吼什么我听不懂,但对方不理会,隔着纳吉尔的头瞪我,一再吼着发问。纳吉尔一再回答,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这个发狂的战士用双手想把纳吉尔推开,但犹如批蟀撼树。这个粗壮的阿富汗人坚不退让,迫使那个疯汉首次将目光移离我身上。
我们四周围了一群人。纳吉尔狠狠盯着那人发狂的目光,以较轻柔的恳请语气说话。我等着,肌肉紧绷,准备开打。我们连边界都还没越过,我心想,我就要用刀捅自己人……“他在问你是不是俄罗斯人。”艾哈迈德·札德在我旁边小声说道,他的阿尔及利亚口音把rsian (俄罗斯人)的r 发成颤音。我瞥了他一眼,他指着我屁股。“那把枪,还有你浅色的眼睛,让他认为你是俄罗斯人。”
哈德拜走到纳吉尔和那疯汉之间,手搭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立即转身,以似乎法然欲泣的眼神细察哈德的脸色。哈德以类似的抚慰口吻,复述了先前纳吉尔小声说的话。我没法完全听懂,但意思很清楚。不,他是美国人。美国人在这里帮我们。他到这里跟我们一起打俄罗斯人。他会帮我们杀俄罗斯人,他会帮我们。我们会一起杀掉许多俄罗斯人。
那人转身,再度面对我,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教我感动得同情起他来,而就在片刻之前,我还准备把小刀插进他胸膛里。他的眼神仍然狂乱,两边眼睛拉得异常地开,褐色虹膜上翻,露出下面的眼白,但他发狂的表情已委顿为令人同情、难过的不幸。眼前他那张脸,让我想起先前马路边许多废弃的小石屋。他再度审视哈德的脸,一抹带着迟疑的微笑闪过他的脸庞,那微笑好似被一股电脉冲启动而发出。他转身走开,穿过人群。众硬汉小心冀翼让出一条路给他,带着既同情又害怕的眼神看着他走过。
“抱歉,林。”阿布德尔·哈德轻声说,‘他叫哈比布,哈比布·阿布杜尔·拉赫曼。他是小学老师,哦,应该说他曾经是小学老师,在这些山另一边的某个村子里教书。他教小孩,最年幼的小孩。七年前,俄罗斯人入侵时,他生活惬意,有个年轻妻子和两个健壮的儿子。和这地区其他的年轻男子一样,他加入反抗运动。两年前,他结束任务后回来,发现村子已遭俄罗斯人攻击过。他们用毒气,某种神经毒气。”“俄罗斯人否认,”艾哈迈德·札德插话,“但他们在这场战争里测试新武器。有些用在这里的武器,地雷、火箭等等,是实验性新武器,先前从未用在战争上。比如他们用在哈比布村子的毒气。这是场与众不同的战争。”
“哈比布孤零零走遍村子,”哈德继续说,“每个人都死了。所有男人、女人、小孩。他一家几代人,他祖父母、外祖父母、他父母、他岳父岳母、他叔舅姨婶、他兄弟姐妹、他妻子、他的小孩,全都死了,就在某天的仅仅一个小时里。就连牲畜,山羊、绵羊、鸡,也全死了。就连昆虫、鸟都死了。没有东西会动。没有东西活着,没有东西存活。”“他埋了……所有男人……所有女人……所有小孩……”纳吉尔补充说。“他埋了所有人,”哈德点头,“他所有的亲人,他自幼即认识的所有朋友,所有邻居。他花了好久才埋完,从头到尾一个人做,到最后他生不如死。然后,做完这事之后,他拿起枪,重新加入穆斯林游击战士的行列。但失去亲友已使他变成恐怖的人。从此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拼命抓俄罗斯人或替俄罗斯人打仗的阿富汗士兵。他真的抓到,抓到许多人,因为在那件事情之后,他成为个中高手。他真的抓到后,就把他们钉在削尖的钢桩上折磨至死。那钢桩是以他用来埋葬亲人的那根铲子的木柄和铲片制成,他现在就带在身上。你可以看到,就捆在他背包上头。他把俘虏双手反绑在后,绑在那钢桩上,桩尖抵着背部。他们体力一不支,钢桩就开始刺进身体,最后从肚子穿出。哈比布弯腰看着他们,盯着他们的眼睛,朝他们尖叫的嘴里吐口水。”哈雷德·安萨里、纳吉尔、艾哈迈德·札德,还有我,全不发一语站着,发出重重的呼吸声,等哈德继续讲。
“没有人比哈比布更了解这些山,更了解这里和坎大哈之间的地区。”哈德断言道,疲累地叹了口气。“他是最佳向导。他在这地区执行过数百次任务都安然脱身,他会带我们顺利抵达坎大哈。也没有人比他更忠心、更可靠了,因为在阿富汗没有人比哈比布,阿布杜尔·拉赫曼更恨俄罗斯人,但是……”
“他完全疯了。”艾哈迈德·札德无奈地耸耸肩,打破众人的沉默,我突然喜欢上他这个人,同时怀念起狄迪耶。若是狄迪耶在场,大概也会如此实际、如此冷酷直率地总结。
“没错,”哈德同意,“他是疯了,悲痛毁了他的心智。虽然我们非常需要他,我们仍得时时看着他。从这里到赫拉特,每个穆斯林游击队都不欢迎他。我们要去打替俄罗斯人卖命的阿富汗军队,但不容否认,他们是阿富汗人。我们的情报大多得自阿富汗军队里想帮我们打败他们俄罗斯主子的士兵。哈比布不懂这中间的细微差别。他对这场战争只有一个认知,就是把他们全部快快杀掉,或者慢慢杀掉,而他比较喜欢慢慢杀掉。他非常残暴,残暴到不只是他的敌人,连他的朋友也一样害怕。因此,他跟着我们时,我们得看好他。”
“我来负责看着他。”哈雷德·安萨里语气坚定地说,我们全转头看着这位巴勒斯坦裔朋友。他脸上呈现痛苦、愤怒又坚定的表情。眉头紧盛,嘴巴拉成宽而平的一条线,流露顽强的决心。
“很好……”哈德说。他大概还有话要说,但哈雷德一听到这两个表示同意的字眼,就立即走开,朝消沉、孤独绝望的哈比布走去,哈德只好咽下想说的话。我看着他离开,突然想大喊拦住他。我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忧虑,椎心的忧虑,忧虑我会失去他,再失去一个朋友,那真是愚盆。我的嫉妒太可笑,太卑鄙,所以我忍了下来,什么都没说。然后我看着他在哈比布对面坐下,他伸手扶起那疯汉张大嘴巴、杀气腾腾的脸,最后他们四目相接,互看着对方,而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我们失去了哈雷德。
我把沉重的视线拖离他们身上,就像船夫拖着钩子走在湖上。我口干舌燥。我的心是个在捶打我脑中墙壁的囚犯。我觉得双腿沉重,被羞愧、忧虑的根固定在土地上。抬头看那高不可攀的山峰,我感觉到未来在我体内抖个不停,就像在暴风雨中,雷打了下来,打得柳树的枝子和疲累的垂枝一阵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