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2)
那几年,从查曼通往坎大哈的主干道跨越了达里河的一条支流,经过史平巴尔达克、达布赖、梅尔卡雷兹,全程不到两百公里。开车要几小时。我们当然没走那条干道,而且我们没有车。我们骑马翻越上百座山口,花了一个多月才抵达坎大哈。我们在树下扎营,度过第一天。我们的行李,就是我们要偷偷运进阿富汗的货物和个人必需品,散放在附近牧草地上,上面用绵羊皮和山羊皮盖着,好让人从空中看到时,以为是一群牲畜。我们甚至在那些披着毛茸茸兽皮的行李之间拴了一些真的羊。夜色终于吞没夕阳时,一声兴奋的口哨声贯穿营地。不久就听到闷闷的马蹄声,我们的马儿渐渐走近。有二十匹马当座骑,五十匹当驮兽。那些马比我学马术时所骑的马稍小一些,我心里浮现了希望,觉得它们或许比较好驾驭。大部分人立即起身,将行李抬到驮兽上,绑好固定。我起身想加入,但纳吉尔和艾哈迈德·札德牵来两匹马,拦住我。
“这只是我的,”艾哈迈德宣布,“那只是你的。”
纳吉尔把组绳递给我,检查了阿富汗马鞍上的挽具,马鞍又短又薄。一切正常,他很满意,点头表示可以。
“马好。”他说,嗓音低沉、粗重而沙哑,但让人听了愉快。
“马全都好,”我答,引用他的名言,“人全都不好。”
“这匹马超好。”艾哈迈德附和道,朝我的马投来赞赏的目光。那是匹栗色母马,胸膛厚,腿粗短而有力,眼神炯炯而无畏。“纳吉尔从我们所有马里替你挑了它。他第一个抢到它,那边有些人为此很失望。他眼光很好。”
“我算过,我们有三十个人,但载人的马不到三十匹。”我说,同时轻拍马颈,想与它打好关系。
“没错,有些人骑马,有些人步行。”艾哈迈德答。他左脚跨上马橙,身子一翻,轻松跃上马鞍。“大家轮流。有十只山羊跟着我们,有人要照管它们。还有,我们这一路上会失去一些人。这些马其实是要送给坎大哈附近哈德的族人。这趟路,骑骆驼会比较好。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依我的看法,骑驴最理想。但马是很有地位的动物。我想哈德之所以坚持用马,是因为我们与架鹜不驯的部族接触时,摆出来的形象很重要,那些人会想杀了我们,抢走我们的枪和药。马会提升我们在他们眼中的分量,而且对哈德汗的族人而言,马是很贵重的礼物。从坎大哈打道回府时,他不打算把马带走。前往坎大哈时,有部分行程我们骑在马上,但回家时,一路上都要用走的!” “你是说我们会失去一些人?”我问,朝他皱起眉头。
“对!”他大笑,“有些人会在途中离开我们,回村子老家。但没错,也可能会有些人死在途中。但我们都会活着,你和我,印沙阿拉。我们有好马,好的开始!” 他熟练地策马掉头,让马快跑到五十米外,加入聚在哈德拜周遭的骑马人群。我朝纳吉尔瞥了一眼。他点头示意,对着我做了个鬼脸,低声祷告,鼓励我骑上马去。我们两人都预期我会被甩出去。他的眼睛开始闭上,缩起身子不敢看即将发生的事。我踩上马镜,右脚一跃而上。身子落在马鞍上时,比我预期的还要猛,但那匹马不以为意,迅速点了两下头,急着想开始跑。纳吉尔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我安稳地坐在新马上。他大为高兴,很自然地感到自豪,且因此而红了脸,对我露出难得的微笑。我扯了扯缓绳,掉转马头,脚往后踢。马的反应很镇定,但动作优雅,敏捷、漂亮,几乎是精神抖擞,一下子就转为优美的快跑。我没再催促,它立即带着我来到哈德拜周遭那群人中。
纳吉尔与我一同过去,骑在我左侧后方。我往后迅速一瞥,与他互换了同样瞳目结舌的不解表情。那匹马让我得意起来。看来没事,我在心里低声说。但就在这几个字迅速穿过我心中的妄想浓雾时,我心知自己也说出了某种不祥的定律。骄傲……在败坏以先……这句俗语撷取自旧约好表言》 第十六章第十八节:骄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据说出自所罗门之口。如果他真说了这句话,那他就是非常了解马性,比卡哒卡哒骑着马到哈德那群人身边时、自以为知道(仿佛之前就知道)怎么轻松驾驭那匹马的我还了解得多。
哈德正以普什图语、乌尔都语及法尔西语向手下下达最后指令。我俯身过去,对着艾哈迈德·札德说话。
“山口在哪里?乌漆抹黑,我看不到。”
“什么山口?”
他悄声回我。
“穿过山的山口。”
“你是说查曼?”他问,被我问得一头雾水,“那在后面,在我们后方三十公里。”“不是,我是说,我们如何穿过那些山,进入阿富汗?”我问,朝着离我们不到一公里处那拔地而起、顶部插入黑色夜空的陡峭岩壁点头。
“我们不穿过那些山,”艾哈迈德答,手上的组绳轻轻对空一甩示意,“我们要翻过那些山。”
“翻过……那些山……”
” oui ”对。
“今晚。”
” oui ”
“摸黑。
” oni ”他严肃地重复道,“但没问题。哈比布,那个fou ,那个疯子,他知道路。他会带我们。”
“还好你告诉我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担心,但现在觉得好多了。”
他露出白牙,迅速对我一笑,接下来哈雷德发出信号,我们开始动身,慢慢形成一个纵队,队伍绵延将近一百米。有十人走路,二十人骑马,十五匹马驮负重物,还有十只山羊。我注意到纳吉尔没骑马,深感过意不去。这么会骑马的人走路,我却骑在马上,总让我觉得荒谬又奇怪。我看着他走在我前方的一片漆黑里,看着他粗而微弯的双腿规律地摆动着,我暗暗发誓,待会第一次休息时,一定要说服他跟我轮流骑马。最后我的确如愿,但纳吉尔答应得很不情愿,骑在马上时一脸愁苦,忿忿地看着我,只有在我们互换位置,他从石砾小径抬头看我时才露出笑容。
人当然不是骑着马翻过山头,而是又推又拉地把马带过去,有时还要帮忙抬马。查曼山脉是阿富汗西南部与巴基斯坦的界山,我们走近那山脉的峭壁底部,赫然发现其实峭壁之间有道缺口,上头有小路及步道。原本看似光秃秃的平滑岩壁,更靠近看,上面居然有一道道波浪状的峡谷和一条条裂隙。岩架和表面覆有坚硬石灰而寸草不生的土块蜿蜒于岩壁上,有些很宽、很平坦,好似人工道路;有些地方却非常崎岖又狭窄,马或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落得战战兢兢。而且我们全程都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摇摇晃晃地在滑跤、拖拉、硬挤下,克服这山壁障碍。
我们这一行人,相较于过去那些浩浩荡荡走在丝路上,来往于土耳其、中国、印度之间的部落队伍,人数实在很少。但那时正值战时,我们这样的人数变得很显眼。我们时时担心被人从天上看出行踪。哈德拜严格管制灯火,行进途中不准抽烟,不准持火把,不准开灯。第一个晚上,天上悬着一弯新月,但偶尔,滑溜的小路带我们走进狭谷,光滑的岩石猛然立起,阴影吞没了我们。在那些倚着黑壁的山径上,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纵队在黑漆漆的岩壁缝隙里缓缓前进,人、马、山羊紧挨着岩石,踉踉跄跄撞在一块。
就在如此漆黑的某道深窄峡谷深处,我听到一声音调陡然升高的低沉哀鸣。那时我正走在,或者说,滑行在两匹马之间。我右手抓着自己的马僵,左手抓着前面马匹的尾巴,脸贴着花岗岩壁,脚下的小径只有我的手长那么宽。随着那声音拉得愈尖愈响,那两匹马出于同样的本能,立起后腿,不时因害怕而猛以马蹄跺地。然后那哀鸣声突然化为一声大吼,震动整座山,再化为猛然爆出的一声可怕尖叫,在我们头部正上方回荡。
我左边那匹马在我前方猛然跃起,尾巴随之从我手中挣开。我想抓回它的尾巴,但黑暗中没踩稳,滑倒跪地,脸擦过岩壁而受了伤。我的马被吓到,跟我一样惊恐,逃跑的冲动使它在狭窄小径上奋力想往前跑。我仍握着缓绳,且拉着僵绳站起身,但那匹马的头再度撞上我,我觉得自己从小径往后滑。我跌倒,滑行,从小径跌落,掉入黑漆漆的深渊,恐惧刺入我的胸坎,压碎我的心。我感觉整个人直往下掉,然后啪的一声,我抓在手中的缀绳一紧,止住了坠势。
我腾空悬在漆黑的深渊之上,感觉自己从狭窄的岩架上一点一点往下掉,皮革缓缓滑动,发出吱吱声。我听到人群大叫,他们全在我上方的岩架上,正努力安抚马儿,大叫朋友名字以确认他们是否安在。我听到马儿害怕得嘶鸣,呼味喷着鼻息表示抗议。峡谷里的空气弥漫浓浓的尿味、马粪味、惊吓的人汗味。我还听到我的马奋力想站稳,马蹄在岩架上猛扒、猛刮,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我猛然省悟,这匹马虽壮,但踩在脆弱而崎岖不平的小径上,很难站得稳,我的重量可能会把它也拖下岩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我猛挥左手,抓住了缓绳,开始往上爬,往岩架爬。我一只手终于攀住石径边缘,然后身子突然下滑,滑向漆黑深渊,我想尖叫却叫不出声。缀绳再度绷紧,我悬在峡谷之上,处境很危急。那匹马担心自己被拖下悬崖,正激烈地上下左右晃着头。这只聪明的动物想把马笼头、马嚼子、挽具给甩掉。我知道它随时可能如愿。我咬紧牙关,奋力一吼,再度攀上岩架。
我急忙跪起,此时已是筋疲力竭,大汗淋漓,猛喘气。然后,我凭着一股直觉,一股源自恐惧且受肾上腺素所激发的直觉,我跳到了右边,就在这时候,我身旁的马在漆黑的夜色中横空踢出一脚。我如果没移动,那大概会踢中我的头侧,而我的战争任务大概也会当场结束。结果,那出于本能的救命一跳,让马那一脚踢中我的臀部和大腿,把我踢向岩壁,使我撞上我那匹马的马头。我双手抱住马颈,既藉此肢体接触安抚自己的心情,也藉此支撑自己麻木的腿和发疼的臀部。当我听到忙乱的脚步声,感觉到有人的手从岩壁迅速搭上我的背时,我仍抱着马的头。
“林!是你吗?”哈雷德·安萨里朝着夜色问道。
“哈雷德!对!你没事吧?”
“当然。喷气式战斗机!去他妈的!有两架。在上方不远处。一百米,老哥,就这么近。操!他们想突破音障!你听那声音!”“是俄罗斯人?”
“不是,我想不是。他们不会这么靠近边界。应该是巴基斯坦战斗机,巴国飞行员驾驶的美国飞机,飞进阿富汗领空一小段距离,骚扰俄罗斯人。他们不会飞得太里面。俄罗斯的米格飞行员太厉害,但巴基思坦人还是喜欢提醒他们别太嚣张。你确定没事?”“当然,当然。”我没老实讲,“走出这个黑漆漆的鬼地方,我会更好。你可以说我是胆小的弄种,但牵着马走在十层高大楼的鹰架上时,我想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也是。”哈雷德笑道。那是有所压抑而感伤的笑,但我让自己沉浸在那笑容的安慰中。“谁在你后面?”“艾哈迈德,”我答,“艾哈迈德·札德。我听到他在后面用法语咒骂,我想他没事。纳吉尔在他后面。我还知道马赫穆斯,那个伊朗人,在他附近。我想我后面大概有十个人,包括赶山羊的两个人。”
“我去查查。”哈雷德说,往我肩膀安慰地一拍。“你继续走,贴着岩壁再走大概一百码就可以。不远,只要走出这道狭谷,就会有一点月光。一路顺风。”抵达那令人安心、有苍白月光的地方后,我觉得安全而笃定。但不久后我们继续上路,紧挨着峡谷的灰冷岩石,几分钟后,再度陷入漆黑中,眼前除了信心、恐惧、求生意志,什么都没有。
我们大多在夜间赶路,所以有时就像盲人般靠手指摸索前往坎大哈的路。而且我们也像盲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哈比布。哈比布对那些隐秘通道和突然冒出来的岩架小径了如指掌,而我们这一行人里的阿富汗人没有一个在这边境地区住过,他们和我一样依赖他。
但不带路时,他就远远没那么让人放心。有次休息时,我爬过几颗岩石,想找个地方小解,结果碰上他。那时他跪在一块约略呈方形的石板前,用额头撞那石板。我跳下去想拦住,发现他在哭,在吸泣。血从撞破的额头流下脸,流到胡子里,和泪混在一块。我拿出水壶,倒出些许水在我围巾一角,擦掉他头上的血,然后检视伤口。伤口血肉模糊,边缘凹凸不平,但伤得不深。他乖乖让我带回营地。哈雷德立即冲上前,帮我把药膏涂在他额头上,缠上干净的绷带。
“我让他自己去,”处理完伤口时,哈雷德低声说,“我以为他要去祷告,他跟我说他想祷告。但我觉得……”
“我想他是在祷告。”我答。
“我很担心。”哈雷德坦承,定定望着我眼睛,眼神里满是哀伤与恐惧。“他不断四处设捕人陷阱,他斗篷里面有二十颗手榴弹。我试着向他解释,设捕人陷阱并不妥当,那可以轻易干掉俄罗斯士兵或阿富汗士兵,但同样也有可能一下子就让当地游牧民或我们的自己人送了命。他不听,只是咧嘴对我笑,然后设陷阱时更加鬼鬼祟祟。他昨天在某些马身上装了炸药,他说那是为了不让那些马落入俄罗斯人之手。我跟他说,那我们呢?如果我们落入俄罗斯人之手怎么办?那我们身上是不是也该装炸药?他说那是他一直在担心的问题,怎么确保我们不让俄罗斯人活捉,确保我们死后还能多杀些俄罗斯人。”
“哈德知道吗?”
“不知道。我一直盯着他,以免他离开队伍。我懂他的心情,林,我也曾有那种心情。我家人遇害后的头两年,我跟他一样发狂。我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他心里装满了许许多多死去的朋友和敌人,因此可以说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杀掉俄罗斯人。在他清醒之前,我得尽可能待在他身边,在他后面盯着。”
“我想你该告诉哈德。”我叹口气,摇摇头。
“我会,”他回我一声叹气,“我会。很快,我很快就会跟他讲。他会变好,哈比布会变得比较好,他在某些方面已经开始变好。现在我已经能跟他好好谈,他会熬过去。”但随着这趟路走了数星期,随着我们每个人更仔细、更忧心地观察哈比布,我们每个人都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游击队容不下他。
我们在夜间赶路,有时选在白天走,沿着山区边界往北边的帕特罕村前进,一路上提高警觉,严防来自内、外的威胁。接近帕特罕时,我们折向北北西,进入荒无人烟的山区,数条冷冽鲜甜的溪水蜿蜒流过。哈比布拟出一条路线,我们走在城镇与大村落之间,离两者大致一样远,始终避开当地人走的主要通道。我们拖着疲累的步伐,走过帕特罕村与海罗塔纳之间,走过胡迈·哈雷兹与哈吉·艾格哈·穆罕默德之间。我们在洛埃卡雷兹与雅鲁之间涉过几条小河。我们以之字形路线,从穆拉·穆斯塔法与小村子阿布杜尔·哈米德之间穿过。
我们在路上被当地土匪拦住三次,勒索过路费。每次,他们都是先在制高点现身,拿枪对准我们,然后他们的地面人马从隐身处倾巢而出,截断我们的去路和退路。每次哈德都举起他的绿、’白穆斯林游击战士旗,旗上饰有《可兰经》 经文:alilhey wa a ili hi rajiaon 我们来自真主,回归真主。
当地土匪不认得哈德的旗子,但尊敬旗子上的文字和含意。但要等到哈德、纳吉尔和我们的阿富汗战士向他们解释我们当中有个美国人同行,一路受那美国人保护,他们才会卸下那凶狠、敌视的姿态。土匪检查过我的护照,狠狠盯了我的蓝灰色眼睛之后,就把我们当战友来欢迎,邀我们一起喝茶,吃大餐。
所谓邀请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拐个弯要我们付过路费。我们碰到的土匪中,没有一个想攻击由美国人赞助的人马,以免阻断在这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资助他们的美国援助,至关重要的援助。但若不缴点过路费就想通过,那也想得太美了。为此,哈德带着一批沿路打点用的货物,包括绣有繁复金线图案的孔雀蓝及绿色丝绸,短柄小斧和厚刃小刀、缝补工具,蔡司镜片双筒望远镜(哈德就给了我一具,我每天用), 和用来读《可兰经》 的放大镜,及上好的印度制自动表。为土匪头子淮备的则是一些金锭,每个金锭重一托拉,也就是约十公克,上面刻有阿富汗月桂枝叶浮雕。哈德不只预想到会被那些土匪拦截,还指望他们拦截。一旦行礼如仪地寒暄完毕,打点的物品敲定,哈德立即和每个土匪头子商谈我们旅行队的补给事宜。靠着这样的安排,我们这一路上的口粮才不虞匾乏,而且在受土匪头子掌控或保护的村子里,人和牲畜也都有得吃。
这样的补给不可或缺。弹药、机器零件、药物是我们优先携带的东西,没有多少空间可带多余货物。因此我们替马带了一些食物(顶多两天份),但完全没带我们自己要吃的东西。每个人有一只水壶,但那是紧急用水,要省着供自己和马喝。有好多天,我们一天只喝一杯水,吃一小块印度烤饼。
展开那趟长途跋涉时,我已有吃素习惯,但还不到只能吃素的地步。在那之前,如果可以,我偏爱吃水果、蔬菜填饱肚子,如此已有数年。但展开那趟跋涉的三个星期后,在拉着马翻山越岭、涉过冰冷河水,且饿得发抖之后,我一看到土匪招待的小羊肉、山羊肉,就立即扑了上去,拿起半熟的带骨羊肉,用牙扯下肉,大嚼特嚼。阿富汗陡峭的山坡寸草不生,刺骨寒风把那些地方吹成不毛荒地,但每个平原,再怎么小的平原,都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有些野花绽放星状红颜,有些开着天蓝色绒球状花朵。有些矮灌木长着山羊爱吃的黄色小叶,许多种野草的顶上结有饱满低头的穗子,而马儿爱吃那些干种子。许多岩石上长着暗黄绿色的苔醉,还有些长着颜色更淡的地衣。这些淡绿柔嫩的地毯,出现在绵延起伏的光秃秃石山之间,那种冲击,要比出现在较肥沃的恬静大地上,还更强烈得多。每次看到绿草如茵的山坡,或植物丛生、枝叶茂密的沼地,我们的反应都差不多,那生意盎然的绿,总激起来自深层潜意识的反应。这些吃苦耐劳的硬汉,疲累地走在慢慢踱步的马儿之间时,有许多人弯下身子摘起一小把花,用他们干燥长茧的手感受它们的美。
我伪装成哈德的美国人,这身份帮我们顺利通过土匪出没的穷山恶地,但也使我们在第三次,即最后一次被拦住时,耽搁了一星期。为避开小村子阿布杜尔·哈米德,向导哈比布带我们走进一座小峡谷,峡谷宽仅容三四匹马并肩。在两边净是陡峭岩壁的峡谷小径走了将近一公里后,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一座更长且更宽的峡谷。那是理想的伏击地点,哈德不等敌人出现,即先展开他的绿、白旗,骑在队伍最前头。走进大峡谷不到一百米,麻烦就来了。上方高处传来一声令人胆寒的嚎叫,那是男人拉高音调,模仿部落女人凄厉嚎哭的声音。突然间小巨石滚滚而下,犹如小山崩般落在我们前方的峡谷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在马鞍上转身,看到一群当地部落的人已在我们后面占好有利位置,拿着各式武器对淮我们的背部。我们一听到声响就勒住马。哈德独自一人再往前,缓缓走了约两百米,然后停下,直挺挺坐在马上,旗子迎着刺骨强风啪哒作响。
数把枪在身后对准我们,头顶上有石头准备放下,我们静静等待,过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有个人出现,骑着高大的骆驼朝哈德走来。阿富汗的土生骆驼是双峰骆驼,但这人骑的却是单峰阿拉伯骆驼,由北方塔吉克地区的长程骆驼夫所饲养,用于极寒冷天候的那种骆驼。它头顶上有蓬乱的毛发,颈毛粗而浓,腿长而有力。骑在那巨兽上的男子又高又瘦,看上去比六十五岁的健壮哈德至少要老十岁。那人穿白色长衬衫,下面是白色阿富汗长裤,外面套着无袖及膝斜纹黑背心。头上缠着雪白头巾,头巾很长,缠出的头巾特别气派。上唇和嘴旁的灰白胡子刮掉,只剩下巴的灰白胡子垂下,轻触他瘦薄的胸膛。
我在孟买有些朋友称那种胡子叫瓦哈比胡。格守传统教义的正统沙特阿拉伯穆斯林(瓦哈比教派),模仿先知穆罕默德偏爱的胡子造型,将胡子刮成那样,因此得名。在那峡谷里,那像是种符号,告诉我们眼前这位陌生人拥有的道德权威至少和他拥有的世俗权力一样大。而他那把古老长滑膛枪所营造出的瞩目效果,则昭告了他的世俗权力。他直直拿着那把枪,枪托倚在他腰骨上平放着。那把前膛步枪的木质表面全装饰了圆形、涡卷形、菱形饰物,饰物以铜币、银币打造而成,擦得非常亮。那人骑着骆驼来到哈德拜身旁,面向我们,与我们的老大相隔一臂之遥。他的姿态高高在上,很显然,他惯于接受众人的敬仰。事实上,我认识的人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和阿布德尔·哈德汗一样,光靠姿态和个人完全燃烧的生命所发出的气势,就能博得他人的敬重(甚至是崇敬),而眼前这人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漫长的商谈,哈德拜缓缓掉转马头,面对我们。
“约翰先生!”他叫我,用我假美国护照里的名字叫我,且用英语。“请上前来!” 我往后踢,发出吐喝声,希望那声音能让马儿争气些。我知道地面上和头顶上的人全盯着我,在那漫长而无声的几秒钟里,我脑海里浮现马儿把我摔落在哈德脚边的出模景象。但那母马回应以轻快、雀跃的小跑步,不用我带就自行穿过队伍,来到哈德旁边停下。
“这位是哈吉·穆罕默德。”哈德宣布,手掌大大一挥,扫过我们。“他是可汗,在这里,他是所有部族里的人和所有家庭的领袖。”
” asaa aleiku 。”我开口问候,一只手放在心脏前面以示尊敬。这位领袖认定我是异教徒,未回礼。先知穆罕默德要求他的追随者碰到信徒祝安问候时,要回以更为客气的问候。因此对方以asaa aleiku ,即“愿你平安”问候时,最起码应回以wa aleiku asaa warahatulh ,即“也祝你平安,并获主的悲悯”。但那位老者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盯着我,以突兀的提问回礼。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刺针飞弹好打仗?”自我们进入阿富汗,每个阿富汗人都问我这个所谓的美国人这个问题。哈德拜再度替我翻译这句话,但我早就听懂他在问什么,且已排练好该怎么回答。“快了,若阿拉意欲如此,天空将会和山一样自由。”
这答复很漂亮,哈吉·穆罕默德很满意,但他的问题更漂亮,照理应得到比我那存心蒙骗的谎言更好的答复。从马札里沙里夫到坎大哈的阿富汗人都知道,如果美国人在战争一爆发时就送他们刺针飞弹,穆斯林游击战士大概几个月内就会击退入侵者。有了刺针,就可以把天上那些杀伤力强大的可恶俄罗斯直升机给打下来,就连难缠的米格战斗机都怕肩射式刺针飞弹。失去了绝对的空中优势,俄罗斯人和听命于他们的阿富汗军队,就得和穆斯林游击反抗势力在地面对决,而打地面战,他们绝无胜算。
有些阿富汗人看破国际现实,深信这场战争的头七年,美国人一直不肯给他们刺针飞弹,就是因为美国人希望藉阿富汗战争大肆消耗俄罗斯的国力。然后在俄军师老兵疲时,一旦真的运来刺针飞弹,就可以让俄罗斯大败,损失大量兵力和物力,进而拖垮整个苏联帝国。
不管这些愤世嫉俗的人是对或错,这场致命游戏的发展确实完全如他们所盘算。在哈德带我们进入阿富汗的几个月后,刺针飞弹终于运到阿富汗反抗军手中,战争形势随之逆转。那些阿富汗村民和数百万像他们一样的人群起而反抗,使俄罗斯国力大衰,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庞大帝国跟着在几年后土崩瓦解。这办法奏效,苏联,的确走上败亡之路,而为此付出的代价,乃是100 万阿富汗人丧失性命,三分之一的阿富汗人口流离失所。为此付出的代价,乃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被迫迁徙:350 万难民穿过开伯尔山口避难白夏瓦,另有100 万人逃亡到伊朗、印度、苏联境内的诸穆斯林共和国。为此付出的代价,乃是五万男女老少误触地雷而少掉一只或不只一只手脚。为此付出的代价,乃是阿富汗失去心与灵魂。
而我,为黑帮老大效命的通缉犯,假冒的美国人,看着那些人的眼睛,骗他们说那些武器,我无法给他们的武器,就快到了。
哈吉·穆罕默德很满意我的答复,于是邀我们一行人参加他小儿子的结婚典礼。哈德担心若拒绝可能惹恼这个老头目,且对方的诚挚邀请真的令人感动,于是同意参加。让哈吉·穆罕默德如愿拿到所有进献的东西之后(他狠狠地讨价还价,最终要到哈德的马作为额外的个人礼物),哈德拜、纳吉尔和我同意随那头子到他村中。其他人在一处山谷扎营,那山谷有牧草地,还有丰沛的清水。我们一路上马不停蹄,到此暂歇反倒让他们有时间替马梳毛,让马休息。驮运货物的马,一路上得有人紧盯着;扎营后,货物搬到受到保护的山洞,藏了起来。那些卸下重负的马终于可以悠意跳跃,四处漫步。我们的人准备享用大餐:四只烤羊、印度香料饭、新鲜的绿叶茶,那是哈吉的村子提供的,以感谢我们投入抗俄圣战。亲兄弟明算账的过路费谈妥且交到他们手里之后,哈吉·穆罕默德村里的长者,和我们一路上碰到的所有阿富汗部族领袖一样,承认我们是为同一个大业并肩作战的战友,竭尽所能地协助我们。哈德、纳吉尔和我骑马离开临时营地,往村子走去时,歌声和笑声跟着我们,欢笑声一路回荡。长途跋涉二十三天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我们的人轻松愉快的笑声。我们抵达时,哈吉·穆罕默德的村子已开始庆祝。他与我们这队武装汉子交手,不流一滴血就顺利要到过路费,使村民期待婚礼的兴奋情绪更加激昂。哈德解释说,在我们抵达前,阿富汗繁复的结婚仪式已进行了数个月,男方家人已遵照礼俗访问过女方家不只一次。每次访问准亲家,双方都互赠手帕或香料甜点之类的小礼物,并严格遵循礼仪。新娘的嫁妆,华丽绣花布、进口丝织品、香水、首饰等,公开陈列供众人欣赏,然后交给新郎家人,替新娘代为保管。新郎甚至偷偷和准新娘相会,在和她讲话时献上私人礼物。根据习俗,那次私会期间,绝不可让女方家的男子看到他,但习俗也要求他接受准丈母娘的协助。哈德告诉我,新人首次面对面交谈时,善尽职责的准丈母娘会一直待在两人身边,充当他们的社交场合监护人。这一切礼数都尽到之后,新人就准备迎接为期三天的婚礼。
哈德带我了解这些仪式,巨细靡遗地解说,但他那一如以往温和而循循善诱的作风,却似乎透着某种急切。最初我猜,应该说是我认为,流亡在外漫长五十年后,他是在重新熟悉同胞的习俗。他在重温年轻时的场景和庆祝活动,他在向自己证明,在他的心所理解并感受的所有事物上,他仍是个阿富汗人。但接下来几天他仍继续向我解说,他对那些习俗的关注也一直未曾或减,我终于领会到,那些不厌其烦的解释和历史课,主要是为了我而来,而非为了他自己。他在开一堂速成课,要我在短时间内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我可能会在这个国家送命而长埋于此,而他正以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让我理解它,理解我与他生命的连结,和我可能的死亡。明白这一点之后,我未把自己的了悟告诉他,只是乖乖地听,尽可能地将听到的一切记在心里。那几天,亲人、朋友和其他受邀宾客大量涌入哈吉的村子。哈吉·穆罕默德的男丁院盖得有如要塞,有四间主屋,每间主屋都是高大方正的泥砖建筑。宅院有高墙围绕,围墙四个角落各有一间大屋。女眷院的围墙更高,里面另有一批建筑。我们睡在男丁院的地板上,自己料理三餐。哈德、纳吉尔和我住进去时,房子已经很挤,但来自遥远村子的新客人一一到来,我们只好往更里面挤,好挪出空间给客人。我们和衣而睡,躺满整个地板,每个人的头都顶着下一个人的脚。有人说夜里睡觉时打奸,是潜意识的防卫本能反应:旧石器时代早期,我们的先祖挤在山洞里睡觉,难以防御野兽入侵,就靠打好声警告潜在的掠食者,让它们不敢接近洞口。这群阿富汗游牧民、骆驼夫、绵羊和山羊牧人、农民、游击战士,正证明了这说法,因为他们奸声如雷,在那漫长寒冷的夜里,那股打奸的狠劲整晚不退,若有一群猛狮靠近,大概会给吓得如受惊的老鼠般落荒而逃。
白天时,同样是由那些人为星期五的婚礼准备菜肴。菜色琳琅满目,包括加味优格、辛辣的山羊或绵羊奶酪,以玉米粉、枣子、干果、野生蜂蜜为原料,放进烤炉烤成的糕饼,以及用充分搅拌发泡的山羊奶油烘烤而成的饼干,当然还有各种符合伊斯兰教法的肉食和蔬菜炒饭。大伙儿料理食物时,我看到几个男子把一具用脚操控的磨轮拖到空地上,然后新郎花了一小时,卖力地将一把装饰华丽的大匕首磨成刮胡刀般锋利。准岳父带着挑剔的眼神,全程在旁紧盯,查看磨好的刀,对那削铁如泥的锋利感到满意后,一脸严肃地收下这名晚辈送他的礼物。
“新郎刚刚磨利了小刀,以便将来他如果虐待新娘,岳父可以用来教训他。”我们边在一旁看着,哈德边向我解释。
“很不错的习俗。”我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习俗,”哈德笑着纠正我,“那是新娘的父亲自己想出的点子。我从没听过,但如果有效,说不定会成为习俗。”
男人每天都和雇来替庆祝活动助兴的乐师、歌手排演婚礼上要跳的集体舞。那场舞让我有机会见到纳吉尔新的一面,全然出乎我意料的一面。他冲进那排成一列的人群里,跟大家一起转身,动作洒脱,兴致昂扬。而且我那身材矮短、膝盖外弯的朋友,粗壮手臂从他那如树干般的粗颈厚胸伸出来的朋友,还是那群人里头舞技最精湛的一位,并立刻赢得他们的赞赏。他那神秘而掩藏起来的内在生命,那饱满的创造天赋和灵性,在那舞蹈里表露无遗。而那张因愤怒而总是皱着的脸(之前我曾说过,我从未见过有人的脸笑得那么彻底消沉),在跳舞时变成了另一张脸,最后他绽放出无比坦率、忘我的笑意,化为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美丽脸庞。
“再跟我说一次。”我们在阴凉的墙下,站在有利位置看着他们跳舞时,阿布德尔·哈德汗向我命令道,眼神里闪着调皮的微笑。
我笑了,转身看他,他也笑了出来。
“快,”他催,“说来听听,让我高兴一下。”
“但你已经听我说了二十次,不如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你再跟我讲一次,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好,我说了。宇宙始于大约一百五十亿年前,那时是几乎绝对的简单,自那之后,宇宙愈来愈复杂。这一由简而繁的变动,被安置在宇宙的体系结构中,人称复杂倾向。我们是这一复杂倾向的产物,鸟、蜂、树、星,乃至银河,全都是。如果发生某场宇宙爆炸,例如小行星撞地球之类的,把我们消灭殆尽,会有跟我们同样复杂的生命出现,因为那是宇宙的本质,而且那很可能会在宇宙各处继续进行。说到这里,你觉得如何?”我等待,他没反应,我便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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