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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1954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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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塞莱斯汀说,“原来是这条狗,它又来了。”

她从门廊的台阶上下来,穿过杂草,温柔地唤它,想把它引到身边。机会来了,就在塞莱斯汀去呼唤狗时,我站起身,穿过杂草走出后院。我从卡尔身边经过时,他看到我,震惊得脸都僵了。

土地辽阔,天空让人舒心,落地窗外的风景是我唯一的港湾。最初几个星期里,时间过得很慢,我一度以为它停滞了。日子一天天继续,了无新意地重复着,还好有几件新鲜事让我得以解脱。一天,那条狗回来了,像以前一样饥肠辘辘,我喂它吃了一罐烟熏三文鱼。现在它对我放松了警惕,时常在我身边打转。又一天,我正在给银白槭覆土、护根,盼着它能扎根。它走过来,用头蹭着我的腿,想让我抚摸它。它皮毛干燥,出奇地干净。我抚摸着它,心中的忧伤突然决堤而出。我把我的脸靠在它的脖子上,它身上混合了青草、泥土和雨水的气味,还有淡淡的臭鼬的气味。可以肯定,它的一生比我艰难多了。它安静地站在那儿,没有走开。

过了几个月,我听到塞莱斯汀怀孕的消息,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当然有各种猜测,他们说很可能是肉铺的顾客,也有可能是住在附近的人,像我这种。似乎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她和卡尔好上了。

我远远地看到过塞莱斯汀几次。我没法避开她,她上班得经过我家。我只看到她的侧面,轮廓分明,似乎瘦了许多。但我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圣诞节前不久,就在镇上。她很高,裹着格子花呢外套,肚子很大,似乎孩子随时都会出生。

圣诞节后,严冬来临,气压下降。到了一月,暴风雪倏然而至。我整天躺在床上,或阅读,或小憩,偶尔在年历上随手记两笔。那晚我听见风声渐紧,暴风雪在屋顶肆虐,于是我拉紧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那条狗睡在我床脚,这算是件幸事。因为要不是它发出呜咽声,叫得人心烦,真不知道塞莱斯汀会发生什么意外。那会儿越发猛烈的暴风雪刚好威力减弱了,塞莱斯汀趁着那个间隙拼命往医院赶。

塞莱斯汀快生了,真的快生了,但暴风雪减弱只是假象,它依旧在肆虐。大雪纷飞,她那辆别克冲进了雪堆。我家门廊的灯光在纷飞的大雪中依稀可见,所以她便往我这儿走。我家四周的田野几乎被狂风吹得什么都不剩,不过这倒是件幸事。要不是塞莱斯汀能轻松地从雪上结的那层薄冰上走过来,她的孩子可能就会出生在那块地里了。塞莱斯汀走到我家院子的栅栏旁时,风雪最猛烈。她说她在窗户底下求救,快喊破了双肺。但想想!风声那样大,我没听到她的叫喊,就算我听到了也会以为那只是风声。打那之后,每逢暴风雪,我会不时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四下看看,仔细听听声音。当我在阅读历史读物时,塞莱斯汀和她的孩子很可能会在我的窗外丧命。如果那样,我早上就会发现她们母女俩紧紧依偎在红色的防雪栅栏旁,就像我时常在那儿见到的笨野鸡一样。它们被大雪吹过来,羽毛鲜艳,闪耀着温暖耀眼的光泽,似乎不太可能被冻僵,因为那火一般的颜色会一直温暖着它们。

但这条狗不停地走来走去,对着空中,似乎想咬什么,我被吵醒了。过了一会儿,我打开门去一看究竟。那会儿,我没看到塞莱斯汀,只看到了雪。就在我准备关上门不让风刮进来时,我看到了她。她还在挣扎着往前走,我一把接住了她。我们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门,来到客厅,撞得架子上一排玻璃铃铛叮当作响。客厅铺上了地毯,刚装修好,有一块蓝色的粗毛呢小地毯,墙面涂成了深蛋壳色,让我既自豪又开心。深蓝色的天鹅绒沙发刚送到,上面的透明塑料包装还没拆。塞莱斯汀稳住身体,站起来,格子花呢外套和农场主穿的裤子让她显得块头很大。她立刻看上了我的沙发。她腰间系着一个棉睡袋,她往后躺下,解下睡袋,像鸟巢一样把它打开。这时我才想起她有身孕,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装饰着花卉图案的宽松长袍下,像小丘一样隆起的肚子。

“把我的防雪裤脱了。”她命令道。

然后她闭上眼,发出一阵急促、低沉的喘息声,像是池塘边一群被惊起的鸭子。她的表情舒缓了些,睁开暗淡无神的双眼。这时,我才看出她非常痛苦。

“来得太快了,”她说,“又来了。”话说完不一会儿,她又发出痛苦的声音。我迅速脱下湿透的拖鞋,跑上楼给两人找来干爽的羊毛袜。我下楼时看见她双眼紧闭,脸色铁青,全神贯注。她已把防雪裤脱下,只穿着宽松的长袍躺了下来。

“拿床单来。”她趁着下一次宫缩还没来的间歇告诉我。

我跑进屋去取干净的毛巾、冰袋和急救箱,将新床单的包装拆开,然后将床单和这些东西放在沙发边上。她微微点头,在她的鼓励下,我继续准备一些必备物品。我把水烧开,把我最好的一副大剪刀消了毒,把放衣服的篮子拿来做婴儿床,用热水把毛巾浸热,再拧干给塞莱斯汀擦脸。这时她正使出浑身的劲儿,时而绷紧肌肉,时而摇晃身体,时而跪在沙发旁,时而平躺在沙发上。风太可怕了,吹得木头吱吱作响。屋里倒还有电,但电话线却断了。

塞莱斯汀大声哀号时,我正将一条滚烫的毛巾从盆里捞出来。

“天哪!——天哪!——天哪!——”

她一连哀号了三声,听起来像为情所伤或垂死的人发出的惨叫。我赶紧跑进客厅,来到塞莱斯汀身旁。

“我感觉头要出来了!”她喘息道,“不行,头又缩回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镇定下来。或许是因为她惊愕的神情与卡尔发现自己忽然跌到了酒店地板上时的样子像极了,但她的表情更扭曲。那好像也给了我力量,我跪到沙发的另一端扶住她的腿。

她闭上眼,没有大喊,只是低声呻吟。在我听来,她低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在使劲儿。婴儿的头出来时她吼了一声,然后继续使劲,稳住,继续使劲,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如释重负,声音低沉,婴儿滑落在我手中。

她睁开用来制作模型的黏土一般的蓝眼睛,一片茫然。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健康,充满活力。此刻我还没意识到要拍拍她,但她已准备就绪,蓄势待发,吸了一口气,立刻变成粉红色。当我把她抱给塞莱斯汀时,她的皮肤已变成红色。我在脐带上夹了一个衣夹,然后把脐带剪开。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打通急救电话,救护车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来。

“你抱抱她,”塞莱斯汀把婴儿递给我,“我要以你的名字给她取名。”

这话让我有些吃惊,我把婴儿抱过来。小家伙睡得很沉,但沉着的小脸蛋似乎表明她脾气挺倔。我细看她宽大的嘴巴,又小又尖的下巴。我眼里只有她,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以我的名字为她取名,但还是因塞莱斯汀的提议而喜不自胜。

“你的中间名是什么?”塞莱斯汀问。

我告诉她是霍尔斯特,这名字比华莱士还要难听。

“还是我来抱吧,”塞莱斯汀说,“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一早,扫雪机来清理过后,救护车把塞莱斯汀和孩子送到圣阿德尔伯特医院。我也开车跟了过去,帮她们填写住院的所有表格,帮她们在空荡荡的产科病房安顿下来。然后我开车回家,吃了个三明治,坐在客厅里。狗蜷缩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它已学会了如何满足地打盹儿,此刻它正满足地打着盹儿。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意义深远,我不想让它就此消逝,所以我没开电视,也没看书,以免注意力被分散。

一阵电话铃唤醒我。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安装电话的小壁龛旁,将听筒放在耳边。被积雪覆盖的电话线发出噪声,那头传来塞莱斯汀的声音,之后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

“华莱士特 [4]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但华莱士特·达琳很快就不随着我的名字叫了,因为玛丽替她取了一个小名:多特。我们抱着孩子去圣凯瑟琳教堂受洗时,连塞莱斯汀也叫她多特。我没说什么,但对我而言这孩子永远叫华莱士特。作为孩子的教父,我很高兴可以在教会档案中为她登记全名和出生日期。可在填写父母一栏时,我顿了顿,我必须积聚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静地说出她父母的名字。

华莱士特出生后不久,塞莱斯汀和卡尔在南达科他州的拉皮德城举行婚礼。我打听到了她乘坐的公交时刻表,发现她在一家酒店过夜。是度蜜月吗?我不敢再往下想,我也没去想卡尔是否会回来。他们的结婚照也许会登在《阿格斯哨兵报》的婚姻专版上。目前看来,他们的婚姻只是到这个程度而已。

圣器室在教堂的后面,隔着门和彩色玻璃,里面很潮湿,而且阴冷得可怕。

“用不着脱外套。”神父对我们说,他拿着器皿大步走进去,“也别把孩子的襁褓打开,可别把孩子冻感冒了。”他微笑着打开圣洗池子的盖子,并用手指轻轻敲碎圣水上的浮冰。

“等等!”玛丽惊叫,“您可不能把冰水倒在婴儿头上。”她盯着神父的眼睛,眼神毫不客气。

“当然不会,”神父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水,“我们只用一点点,表示祝福,再把她的头擦干,重新包好。”

玛丽满意地点头,于是神父便开始问问题。他抱着被裹成长方形的婴儿,问婴儿希望得到上帝的哪种恩赐。

“信仰。”我们说。

“信仰可以带来什么?”神父问道。

“永生。”

然后神父祈祷,把圣衣披在婴儿身上。我们一起背诵《使徒信经》 [5] 和《天主经》 [6] 。神父抱着华莱士特,换了只胳膊抱她,她醒了,绿色羊毛贝雷帽下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们。

“华莱士特·达琳,”神父问,“你是否拒绝撒旦?”

“是的,我拒绝。”玛丽和我大声回答,我们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响亮而庄严。我忍不住想到卡尔,他那纤细的黑色胡须、单薄的身体和嘴里吐出的缕缕烟雾。

“撒旦所做的一切呢?”神父继续发问。

“我拒绝。”我的声音拔高了。我感觉玛丽在看我,有些恼火。

“撒旦的种种虚伪呢?”

“我一定拒绝。”

这回玛丽的声音盖过了我,我的声音很小,后来什么都不说了。塞莱斯汀伸出手,从神父手里接过婴儿的羊毛衣。神父用手指蘸了圣油,在她胸口画了个十字。神父问孩子的信仰,我们回答了他。在塞莱斯汀的坚持下,神父把婴儿交到我手中,我抱着她。

“华莱士特·达琳,”神父问,“你是否愿意接受洗礼?”

我回答:“她愿意。”

神父用蘸了水的指尖在她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水滴了下来。华莱士特一片茫然。又滴了几滴,她气得紧绷着脸。神父用象征纯洁的白布轻拂她的脸庞,她张开嘴。神父点亮了玛丽手中的蜡烛,她尖叫了起来。

神父又念了一段祷文,玛丽吹灭了蜡烛。华莱士特依旧在号啕大哭,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塞莱斯汀之夜

孩子出生后的头一个夏天,塞莱斯汀带着她一起去上班。一整天,小家伙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吮着手指,要么睁大眼躺在铺着毯子的旧购物车里,看妈妈忙来忙去。有时候,塞莱斯汀转过身来,与女儿那有穿透力的目光相对,塞莱斯汀不禁喘不过气来。她会放下手头的香料、香肠绳子和刀,腾出手来抱抱女儿,等待着她牙牙学语。

小家伙全身开始扭动,想挣脱出来,于是塞莱斯汀把她放下来。多特出生后,塞莱斯汀的睡眠明显减少了,常常疲惫不堪。但她每分每秒都感到莫名的兴奋。日常的东西和事务都变得有些陌生,她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格外真实的梦。多特出生了,她甜美可人,气息中散发着塞莱斯汀的母乳香味,头发淡香怡人,细腻的皮肤红彤彤的,这一切改变了塞莱斯汀的日常生活。

有时,塞莱斯汀看着婴儿酣睡,或在黑暗中抚摸她,她总能感到一股激情。这种激情比卡尔带给她的更为强烈。她待多特如情人一般,挤出时间与她相处。白天她经常放下工作,跑去店铺后面的房间照顾孩子,有时手指上还带着生肉的血腥气;晚上,无论她是在看小说、打电话、做饭,还是只是坐着,都会把熟睡的多特放在身边的小洗衣篮里,多特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多特熟睡时,塞莱斯汀的内心非常平静。她对多特的爱萦绕在那洁白、起伏的被单上。

一天夜里,多特睡过了吃奶的时间,塞莱斯汀在黎明将近时被奶水胀醒。此时多特像小树獭般抓着塞莱斯汀,睡得很沉,饿了也没有醒来。她深吸一口气,吸出乳汁。柔和的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这时塞莱斯汀看到在多特的头发里有一只小小的白蜘蛛正在结网。

一只脆弱的小东西,颜色几乎是透明的,有着细长的腿。它行动很快,身体仿佛在不断颤动,喷出看不见的丝,把丝织成韧性十足的一股。塞莱斯汀出神地看着,这蜘蛛已慢慢结好了一张网,那是它错综复杂的家,塞莱斯汀不忍心将其摧毁。

[1] 产自德国的瓷像娃娃。

[2] 一种扁形的金属铃铛,形状类似锅盖。

[3] 位于德国中西部,德国主要的工业区之一。

[4] 华莱士是男名,华莱士特是女名。

[5] 又称《宗徒信经》,是传统基督教四大信经之一。

[6] 新教称为主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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