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地窖(1/2)
戴尔芬和西普里安在路上颠簸了三个月,演出所经之处皆为破落残败的村镇,但还是挣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钱财。戴尔芬说,这也说明,即便在多灾多难的1934年夏天,即便人们的生活窘迫不堪,还是愿意掏钱,让自己暂且不必面对生活的苦难和悲惨。不过,虽然他们现在正处在红火的时候,戴尔芬还是决定回一趟家。在回去之前,她先去一家二流珠宝店给自己和西普里安买了一对便宜的戒指。她不可能连结了婚的样子都不假装一下,就回到阿格斯去。
“这可没什么别的意思。”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用猜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晃了晃手指。
“对于你来说没有。”他反驳道。
“对你也一样。”她告诫他。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已经开始发紧。虽然它手感光滑,但她早就听说过机器或汽车车门挂住戒指,拽掉或折断手指的新闻。她以前从没戴过戒指。“什么也别多想,”她又警告他一番,“我不会做早餐的,我还没准备好当家庭主妇,至少现在没有。”
“知道啦,”西普里安说,“我来做饭。”
戴尔芬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当着她的面,连给面包上涂黄油这种事都没干过。在小餐馆用餐时,她会给他的面包涂好黄油,因为她觉得这是个颇具女人味的优雅的小动作。但她现在考虑过后,觉得或许不该再这样无微不至地对待他,让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将手指上的戒指拧了一圈又一圈,这是她的一件小盔甲,用来抵御路德教会里那些会密切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妇女们。戒指会起一些作用,不过无法彻底堵上人们的嘴。她父亲就总给他们制造话题。当然了,好在她长大成人的那栋农舍远离镇中心,孤零零地矗立在乱糟糟的梣叶枫林里。这样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父亲的悲惨境遇,也就是她的不幸,不必总在众目睽睽下暴露无遗。
她担心自己迫切回家的冲动是个错误,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婚姻是个幌子。父亲会不会把西普里安发展成自己的酒友?杜松子酒,他可应付不来。一沾上那玩意儿,他的平衡技能可就毁了。不过,她确实别无选择,她太想念罗伊·瓦茨卡了,而且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在困扰着她。一连串情节夸张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上演——他性命垂危,就像《美女与野兽》那个童话故事中的父亲一样,渴望临终前见她一面;或是他醉醺醺地一头扎进屋后那条河里,溺水身亡。
戴尔芬和西普里安一路向南,驶向阿格斯。苍穹之下,生命力惊人的高茎草曾经举目皆是,现在已为数不多,但依然可见,在朝气蓬勃地起伏摇摆——在田埂上,在他们经过的泥潭边,在让人愉悦的河岸,但这条河有时从上游至下游的河水都会泛滥,毁坏半个小镇。田地里长着营养不良的小麦,因为遭受了灾害,露出一块块光秃秃的泥土,不断映入眼帘,漫无止境,望不到边。树上黏虫密集,巢穴就像灰色的网一样挂在树上。他们不时会经过一些废弃的房屋,有些没了窗户,有些在上了锁的前门上泼溅着一道勇敢而绝望的油漆。偶尔会看到加油站,油泵装在摇摇欲坠的小店门前。路边随处可见房屋的茅草顶和被雷击中的棉白杨。自始至终陪伴着他们的,还有亲切友好的单调乏味和耐得住性子的天空。天空像防水布一样,苍白无色,滴不下一滴雨水。
在临近镇子的时候,他们从沃尔德沃格尔肉铺门前经过——在两块田地间,一座粉刷成白色的牢固房子前,有两个人在奔跑。一个是穿着件耐洗的印花裙、围着围裙、脚踏女式高跟鞋的女人,另一个是大概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有着运动员般的体魄,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在空中飘动。两人从田地那头跑来,冲着肉铺前满是尘土的停车场后不远处的终点线奋力奔跑。他们几乎齐头并进,一边拼命甩着胳膊,一边大笑。突然,那个女人猛地向前冲刺,不过这样一来,她的步幅就变小了。她踮起脚尖,跳跃着奔向终点。车经过他们时,戴尔芬转头望了过去。女人的几缕头发从辫子里散开,在她脑后飘动,突然跃入视线的一条红金色相间的条幅宣告了她的胜利。她最先碰到了停车场尽头的围栏,把男孩击败了。戴尔芬转回头,给西普里安指路。
“你真应该看看那个女人,她可真能跑啊!前面拐弯。”
他们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慢点开。”戴尔芬说。
这是条破烂不堪、崎岖不平的小道,有几处已被雨水冲毁,搅和过的泥泞晒干后留下不少泥坑和干痕。他们径直开向了饱受摧残的那座农舍——由三间昏暗的房间和一个突出的门廊组成,这里就是戴尔芬从小到大和父亲罗伊一起生活的地方。
开到门口时,他们恰好碰到罗伊正往门外走。他是个面色苍白、矮小佝偻的小老头,面相凶恶,长着小丑般的扁胖鼻子。他看到戴尔芬后,摘下了头上的宽檐软帽,捂住脸哭了起来,全身都随着啜泣声颤抖。他时不时拿下帽子,露出歪斜着抖动的嘴巴,再迅速用力盖回脸上。这是一段技艺堪称精湛的表演。西普里安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哭泣,即便在战场上。他吓坏了,掏出手帕,塞进了罗伊的手里,然后和这个老头一起坐在了门廊上。戴尔芬挺直肩膀,给自己壮胆般深深吸了口气,走进了屋里。
很快她就跑了出来,大口喘着气,一言未发。两个男人正投入地进行一场抽抽搭搭、语无伦次的交谈。她又跑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把窗户一扇扇推开,然后回到了车里。她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条围巾,用“夜巴黎”香水浸湿,然后捂住口鼻,系在脑后。屋里深刻而恐怖的气味让她相信,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父亲已远非“酒鬼”二字可以概括,他的生活已经彻底颓丧。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朝他屁股下的椅子腿狠狠踢了过去。
“不要这样!”西普里安说。
“你给我闭嘴。”戴尔芬一边透过嘴上的围巾说,一边再次勇敢地踏进房门。
屋里的恶臭让她怒不可遏,仿佛受到了侮辱和冒犯。她以前也收拾过父亲的烂摊子,但眼前却是另一番乌七八糟的狼藉。她觉得他一定是故意弄成这样,好让她看看,没有她在身边时,他有多么绝望无助。地上蒙着一层霉菌,疏松发黑,食物、衣服、呕吐物和尿液都混在一起,再加上猪蹄的脚趾骨和细软的鸡骨头,都已腐烂发霉。搞不好还有生命垂危的狗爬进来过,死在了里面。屋里还有一层叠一层的昆虫外壳、发臭的老鼠屎堆和大概一蒲式耳 [1] 已经发芽烂掉的土豆,可能是街坊邻居怕罗伊饿死才送来的。在所有这一切的表层,密布着生机勃勃、奇臭无比的霉菌,看起来像是神秘的涂鸦。戴尔芬感到一阵恶心,有气无力、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回到了门廊上。
“我得找把铲子。”她说着,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比她父亲哭得还要悲伤。西普里安彻底惊呆了,在此之前,她行事向来沉着冷静、谨慎而友善,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伤。西普里安过往的一举一动,包括在马尼托巴的戈尔菲尔德那次,和五金店老板亲热时被她现场撞破,都没能让她的眼眶湿润过。而现在,她的哭泣摧残着她的身心,让她几近崩溃,就像一场暴风雨,上下颠簸,声势越发猛烈,然后渐渐平息,随后再次袭来。她父亲就坐在那里,听着汹涌的波涛,头埋得很低,一副虔诚的模样,就像在专心致志地听一场布道。西普里安无法承受如此直白的情感流露。他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挨着戴尔芬,小心翼翼又无限温柔地用两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尊重她——她崩溃的模样让他深受触动。他之前只有在战场上偶尔目睹过这种场景,最顽强的战士离开人世时,才会让人如此悲伤。他开始轻轻地摇晃她,前前后后,低声安慰着她。
“别哭了,妹子。”他说。戴尔芬听到这个亲密的称呼,哭得更厉害了。虽然她明白,这意味着他对她的感情更像兄妹之情,而非情侣之爱,但恶心难受的她还是立刻开心起来。
“我不会有事的。”她听到自己脱口而出。虽然现在这么说很违心,而且她还想继续感受一下这种陌生却温暖的男性关怀,她还是没有忍住。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西普里安说,“但你一个人搞不定。”
这是他说过的最动人的一句话了。不过,迄今为止,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除了保持平衡,简直屁也不会。她心想,若是完全依赖他,注定会失望,但一想到独自一人清理那个垃圾堆,她哭得更凶了。
“我一个人确实搞不定。”她号啕大哭着说。
西普里安很欣慰,内心涌动着激烈的情感,他温柔而热烈地亲吻了她左侧红彤彤的太阳穴,那里滚烫地跳动着。他独自从战场归来后,一直孑然一身,一门心思锤炼平衡技术。他的兄弟们全都搬去了遥远的北方,住在克里人聚居的地方。父母都是酒徒,祖父母对此厌恶至极,选择了离开,去寻觅一处安度晚年的地方。所有表亲都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是那种他一点儿都不想了解的生活。他现在确实,或者说一直以来都孤苦伶仃,直到此时此刻。这一刻,一切都超越了男女之爱,更加刻骨铭心。现在,他有了戴尔芬·瓦茨卡、戴尔芬的父亲,还有那股臭烘烘的气味。
那股臭味从房子里散发出来,无处不在。它就这样真实存在着,像邪恶的妖怪,阴魂不散。说不清为什么,这股味道放过了罗伊·瓦茨卡,他身上毫无异味。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把他扶到车里,开回了镇上。他们在主街一家旅店里开了间房,把罗伊留在了那里。他抱着一品脱最爱的杜松子酒,心满意足地蜷着身子。戴尔芬已经知会过西普里安,把酒夺走是没什么用的。他早晚还会找到,而且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惹上更大的麻烦或危险,总是难以脱身。他们两人买了两把铲子、一加仑煤油,又折了回去,开始铲除那些不堪入目的破烂,脸上都系了条浸透了香水的围巾。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香水的味道。”西普里安铲出第三铲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垃圾后,喘着粗气说。
“我再也不会喷了,亲爱的。”戴尔芬说。她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些爱称,因为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似火激情不过是个深情的玩笑罢了。他们的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不完全是却又不只是家人。他们就这样,臭烘烘地待在一起。这股味道被惊扰后大发雷霆,向他们猛扑过来,和他们的胃展开殊死搏斗。时不时就有个人作呕,搞得另外那个也坚持不下去。戴尔芬是个意志极其坚定的人,西普里安也见识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在那一瞬间,揭开了一层恶心至极的污垢后,他们都冲出屋外,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我们能不能干脆一把火把整个屋子烧了?”西普里安说,眼神中流露着对那一加仑煤油的渴望。
“也许可以。”戴尔芬说。
他们把两三个装啤酒的板条箱拽进院子,吸了很久的烟。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继续挖下去。虽然目前的气息让人头昏脑涨,戴尔芬还是为见识到西普里安挖铲拖拽的能力而感慨。他们把铲出的破烂儿在院子里摞成高高一堆,点燃后马上烧了起来。火堆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烟雾,最后留下一堆臭气冲天的灰烬。但这把火却洗涤了他们的灵魂。这下他们重新开始时更加愉快了,一边拖、运、扔、烧,一边不停地呕吐。到黄昏时分,他们举步维艰地处理完了一堆如同地层般层层堆积的浸透了尿液的商品册子和报纸。看起来罗伊·瓦茨卡曾经呼朋唤友到家中,一帮人把厨房旁的食品储藏室当成了小便池。一个人是不会祸害成这样的,西普里安说,但戴尔芬并不认同。
“我父亲就可以。”在火堆前休息时,她这么说。不幸中的万幸,这股气息似乎最终摧毁了他们的嗅觉。他们不再有任何不适——不渴也不饿,不疼也不痛,已经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房子基本清理完毕了——但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却要复杂得多。他们本以为恶臭的源头已在大火中化为黑色的焦油碎片,臭味却依然顽固地滞留在木板、墙纸和家具中。到底用什么东西才能把它彻底消除,而不是与其融为一体?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火堆熄灭后,他们回到旅店,偷偷溜回房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浑身上下一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回去一看,罗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事先已奢侈地订好另一间有专属浴缸的房间。西普里安颇具绅士风度地说:“你先洗吧!”
“我做不到。”戴尔芬说。
“那我们一起泡个热水澡如何?”西普里安说。他们对彼此感觉都很亲近。于是戴尔芬放了洗澡水,还倒进去一小瓶芳香的洗发水。他们一起坐进去,互相擦洗身体,洗净头发。西普里安靠在身后的靠背上,叹了口气,戴尔芬坐在他双腿之间。他们就这样一起浸泡着。戴尔芬的脚趾不时会泼出些水,就再加些热水进来。那幅画面很性感,但并不色情,纯粹是肉体的融洽相处。两人都很享受这种赤裸相对的安逸,从中得到宽慰。虽然那股味道仍然萦绕在脑海中,他们却很感激可以清洗干净身体。他们依然感受得到它的存在,都很担心会丧失嗅觉的判断力。也许它已经或多或少地进入了他们的身体,也许他们明天一早会被赶出吃早餐的餐馆,也许在大街上会遭到排斥。他们把罗伊完全抛在了脑后。等到擦干身体,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尖厉刺耳的声音,把西普里安吓了一跳。
“他睡觉打鼾。”戴尔芬说。
“这也是吗?”
“嗯。”戴尔芬说。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难为情。西普里安也回过头看着她,她的身体紧实健壮、形态优美,一对乳房完美无瑕。西普里安心想,她就像奶奶以前给他讲的古老传说里的女人,像狐仙一样。她金黄色的乳房呈现完美的圆锥形,小巧的乳头是蜜色的。不过他没有要做什么的冲动,只是单纯地欣赏着她。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画家,”他说,“这样就能把你画下来。”他拿起一条粗糙发硬的毛巾给她擦身体,“老天,你爸的动静真是太大了,我可能得去屋外头睡了。”
“听多了就习惯了,”戴尔芬说,“等习惯了,你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把它当作大自然里的什么声音就好了。”
“是说他的呼噜吗?”
“就像暴风雨来了,有很大的湖,还有树。”
西普里安此刻听到的气急败坏的叫喊和翻来覆去的声响,完全和大自然扯不上任何关系,便深刻怀疑戴尔芬这一建议的可行性。然而,一旦躺下,在她身边蜷成一团,他就立刻被吸入睡眠的黑洞,做起了感官上可以清晰感知的梦。他梦到一棵棵树的枝干在狂风中嘎吱作响,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梦到自己身处咆哮怒号的湍急水流中,在大片浮冰间跳来跳去;梦到自己每次想开口说话,总会有个埋伏好的炸弹爆炸。
在梦里,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向戴尔芬畅所欲言。
再次被卷入潜意识的暗流前,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很好奇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对她说了什么?她知道了什么?他还未斗胆提起在马尼托巴那条河边发生的事,不敢问她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还有这件事发生前不久的那个夜晚——他们也从未谈起过那一夜,他们注视着彼此的双眼,身体以一种远超彼此期待的方式缠绵。他们现在算相爱了吗?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吗?她真成了他妹妹吗?那么隔壁吵闹的酒鬼成了他的新爸爸?也许是那股气味在作怪,他心想,离天亮还早,它就已经蠢蠢欲动,让所有人都晕头转向。也许他们都受到了它强大的射程和火力的影响。他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一早,就要跟它当面对峙。
他们沿着公路缓缓前行,就已感受到它扑面而来。它似乎已在房子周边安营扎寨。他们冲进屋里和它交战,却立刻败下阵来,撤退到屋外。仿佛他们从未触碰过这里,或者更糟糕的是,仿佛只是成功揭开了遮盖气味源头的盖子。西普里安觉得,恶臭依然是已被清理一空的地板散发出来的。
“或者是从地窖里。”戴尔芬像孩子般打了个哆嗦。
所谓的地窖,只不过是地底的一个大坑,就在食品储藏间下面。里面的地面上挖了个洞,安装了带合页的门,上面有个圆环,转动后就能锁上。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戴尔芬是绝对不会打开的。她和罗伊基本不会有富余的食物需要储藏进去。不过罗伊在里面的泥土墙上胡乱挖了个储物架,经常在上面存些酒。她记得,以前里面还有个大箱子,装些土豆或萝卜。除此以外,那里就是个可怕的蜘蛛窝。虫子和老鼠屎的源头大概也是那里。
“我不想看。”戴尔芬说。
“我也不想。”西普里安说。
“现在确实需要把这里烧了。”她下定决心。
“我们先抽根烟吧!”
他们回到啤酒箱那里,点燃了烟。房子从背面看去,那么低矮穷酸,似乎不可能容纳敌意如此强烈的凶猛气味。很久以前,戴尔芬曾把门框和窗框都刷成蓝色,因为她曾经听说,有些部落相信这种蓝色可以吓跑鬼怪。其实,她最期待的是一种可以吓跑酒鬼的颜色,但这种颜色并不存在。他们还是来了,贯穿她整个童年,一直持续到她展现聪慧的青春期。那时她参加了全州的拼词比赛,靠拼写syzygy(朔望)这个词获得冠军。她是单凭直觉拼对的,赛后还专门去查了它的意思。
说实话,戴尔芬确实天资聪颖——其实算得上全校最聪明的姑娘。她本可以获得去天主教学院就读的奖学金,但她很早就辍学了。一定是天上的行星,就像她拼出的那个单词一样,排成一条直线,不偏不倚地在各处投下阴影。真是不吉利的天象。见识了太多父亲的狐朋狗友后,她逐渐确信,在宇宙中心,主宰万物的力量并不是上帝,而是一种深深的死寂,是酩酊大醉的上帝不省人事后的静默无声。
她就是在这座门框和窗框涂成了蓝色的房子里明白了这一切。酒鬼们会大摇大摆地破门而入,毫不理会驱鬼降魔的符咒和让人目眩神迷的靛蓝色门框。就在这座房子里,她经历了一些事。她没有被强奸或抢劫,也没有比其他人遭到更多上帝的冷遇;没人威胁或强迫她违背自我意愿去伤害任何人;也没人打过她,让她丧失声音或语言能力。确切地说,在这座房子里,她听到别人哭诉了太多悲伤的故事,她见证了太多别人身上的不幸和灾难。更让她悲伤的是,她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在她的一生中,灾难就像跌落在她身边的椅子一样,离她那么近,近到会打乱她的头发,却不曾触碰过她。
也许是由于母亲的早逝让她经历了一段异常敏感的时期。虽然那些不幸是发生在客人、朋友、熟人或陌生人身上,但戴尔芬对这些灾祸感同身受。曾有个小孩在大街上被殴打失明,从那以后连续几周,戴尔芬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也瞎了,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或是可怜的性格开朗的瓦逊太太被丈夫抛弃后,想到要独自抚养九个孩子,选择轻生却自杀未遂,从此脖子上永远留下了一圈绳子的黑色勒痕。或是她的中学挚友克拉丽丝·施特鲁布突然害上了一种神秘的疾病。这些事情层出不穷,戴尔芬的脑子已经进化出了神经的自动开关,具备了下意识里拒绝光明与希望的本能反应。
她没有因此埋怨过上帝。从她明白上帝不会把母亲还给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在学校,每天她都要忍受被灌输二三十个谎言,厌恶透了,于是最后一年便退学了。“上帝是全善的。”骗人!“上帝是全能的。”好吧,有可能。但即便如此,显然不是永远都善良,因为他让她的母亲死了。永远仁慈?骗人!公平?骗人!眼观万物?他晚上真能抽空去看看她的手在床单下做什么吗?上帝真能进入她的头脑,为她不洁的思想感到悲伤?就算可以,他为什么只关注这些鸡毛蒜皮,而不是治愈母亲的病痛?这是哪门子的选择?戴尔芬数着谎言的数目,甚至记录在课本和图书馆藏书的空白处。说谎!又在说谎!她奋笔疾书,留下了太多笔迹,以至于在后来的五年中,修女们都告诫学生,若是看到有手写注释的书,都不要细看,立刻上报给她们。
她父亲却乐见其成。从他得知她放弃学业的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了生活。戴尔芬开始打工挣钱,他继续正儿八经地追求自己的醉梦人生。没错,也许她本不该如此聪慧,她承认这一点。也许,和那时干不了几天就要离开的各行各业的工作相比,还不如去忍受谎言的折磨。她在奥格乳业包过黄油;她负责过打鸡蛋,看到对已腐坏的臭鸡蛋进行硫化处理时目瞪口呆;有一阵子,她负责给饼干分类,放进铁槽里,靠饼干的碎屑果腹;她还在服装店开过扣眼儿,熨过衣服,洗过被单,双手被漂白剂腐蚀得起了水泡。这些活儿都枯燥无趣,且薪水微薄。更何况,她还住在家里,一半收入都要被父亲挪为己用。
她第一次把薪水分给父亲后,他悄悄出门买醉。到了下一次,他就把酒友们带回了家。刚在砖厂搬完砖的她浑身酸痛、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看到他们正痛饮一箱奎宁水。虽然她已尽量不理睬他们,他们却闹得天翻地覆,把家里本就寥寥无几的食物塞进肚子,连最后一块火腿都没放过,还醉醺醺、跌跌撞撞地闯进她的卧室,而那里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抄起一把扫帚去打他们的腿,却打断了扫帚的把手。他们哄堂大笑,毫无离开之意,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仿佛飘过片片雪花。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把他们轰走。她走出屋门,来到柴堆前,拔起插在木桩上的斧头,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厨房。
“哎哟,罗伊家娃儿……”有个人嘲笑她。
她把斧头高高举过头顶,挥了下去,劈断了刚打出的方片a,然后又把斧头从木头桌上拔出来,再次挥向空中。她父亲尖叫起来。她举着斧头,也冲他大喊一声,吓得他醉醺醺地向后一跳,碰翻了牌桌,断定她一定是发了疯。吓破了胆的他仓皇地冲出房门,上气不接下气。牌友们紧跟着也四散而逃。在夜色中,他不知在哪里踩破了脚下薄薄的冰层,掉进水里,浑身湿透了,还得了肺炎,差点丧命。戴尔芬不得不辞去砖厂的工作,在家照顾他。举起斧头是她头一次对他暴力相向,让他久久无法释怀。在看到她穿着破旧的白色睡袍,气势汹汹地走进屋子后,他昔日所有的叫嚣都瞬间瓦解,“大叫着要杀死我”,他每次提起来,都虚弱而慌张地这样说。这件事成了戴尔芬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有其他类似的事。就算这样,她依然狠不下心烧掉房子。她在这里长大,而且根据罗伊前后不一的各种说法,她母亲也是在这里生下了她。他说,就在厨房里,火炉旁边,那里暖和。
“我觉得我们还是得清理地窖。”她叹了口气。
“我正希望你不会这么说呢!”西普里安说,语气却很愉悦。他掐灭烟,双手拍了拍裤子,顿时扬起呛人的灰尘,不禁苦笑起来。戴尔芬想告诉他,她很欣赏他干体力活的劲头。这是这个镇上的人都很重视的一点,而她本人则为自己的忍受力自豪。不过,若是她能吐露心声,她会亲口承认自己曾把他视为一个连棵植物都养不活的百无一用的废物吗?也许吧!他们朝房子走去,她在脑子里纠正着这个想法,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他是个艺术家,一个擅长平衡的艺术家。也许在表演时,他整个人会全身心地集中在那一件事上;也许他现在不必如此,才有机会展现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才能。
若要找到地板上的圆环,他们先要铲去一层把地窖门口封死的混合物——里面有桃子罐头碎片、流浪狗的粪便以及和桃汁莫名黏在一起的散落的红珠子。撬去这层污物后,再用锤子敲打卡住的圆环。天色渐渐晚了,他们不得不先停手,找来个灯笼,花了些时间装入煤油,喘了口气。西普里安还煞有介事地修剪了半天灯芯,灯笼最终亮了起来。事到如今,他们也决心不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干完。最后,他们用一根铁棍和开罐器撬开了地板上那个装着合页的地窖门。
后来,当戴尔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那扇门是轰然炸开的,这当然不可能。只不过他们之前大大低估了要抗争的这股恶臭,原来之前那些气息不过是其在嗅觉上的烟幕弹罢了,这时现身的才是幕后真正的劲敌,是气味的真正源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立刻冲出后门,头晕眼花地倒在后院贫瘠的草地上,挣扎着打滚。
“苍天啊,那到底是什么啊?”他们缓缓移步到啤酒箱前,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点燃香烟后,西普里安马上说。他们像是被恶作剧的鬼怪扔到了屋外,甚至已记不清到底有没有掀开地窖的盖子。
“我觉得掀开了。”戴尔芬说。
“我觉得也是。”西普里安说。
“下面有人。”戴尔芬长长吁出一口烟。
“什么人啊?”
“死人。”
她说对了。下面的确有人,而且不止一个,甚至可能有三个。到底有几个,其实很难说得清。后来经过观察,西普里安觉得他们像是掺和在了一起。他们不知道把治安官叫来会有什么后果——罗伊到底干了什么?于是便重新打起已经千疮百孔的精神,壮着胆子回到屋里。他们憋了口气,急匆匆地进去,抓起灯笼,朝着敞开的地窖俯下身去,看了看,紧接着飞快跑出来,整个过程中都没喘一口气,一直跑到离屋子很远的地方才站住脚,直喘粗气。
“你看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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