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地窖(2/2)
“嗯。”
“是具尸体,对吗?”
“是一堆怪物。”
那些可怜的尸体确实变成了那样——舌头肥大,双眼圆睁,脑袋崩裂,浑身苍白肿胀,表面布满活跃的真菌,看起来花花绿绿,还有密密麻麻的各种生物繁忙地栖居其中,那一幕绝对让人过目不忘。它们被直立着塞在地窖里,周围有很多空酒瓶。
罗伊到底干过什么?
“这下该烧掉屋子了吧?”戴尔芬惊慌失措地问。
“不行。我们要这么干了,就会有谋杀嫌疑。就算我们烧了房子,治安官还是会来调查,或是直接把消防队给招过来。而且地窖也不可能烧个精光,我是说,如果下面的东西用火都烧不掉怎么办?那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即便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戴尔芬还是被他不经意间说出的“我们”两个字打动了。他原本可以直接抛下她,让她独自应付她的父亲、臭气熏天的房子和地窖里那些会影响人生走向的尸体。但他还是陪着她,面对这堆烂摊子,连一句愤怒的话都没有。除了新发现的生活能力以外,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忠诚”,戴尔芬心想,若他不和其他男人发生那档子事,我一定会嫁给他。也许,这种时候去衡量他成为自己丈夫的潜质确实很奇怪,但当西普里安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严肃地思考着,和她一起面对这个重大挑战时,戴尔芬发现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英俊过。他雕像般的脸颊是憔悴的,眼神是暗淡的,她却喜欢他此刻展露的沉重、认真和深思熟虑,喜欢他对待这件事的耐心。
“我们必须回去,把发现尸体的事告诉罗伊,”他郑重地说,“我们得先问问是怎么回事,戴尔芬。”
罗伊看到他们回来后,立刻怒不可遏地冲他们咆哮起来。他在床上翻滚时,无意中把自己紧紧裹在了床单里,以为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简陋的约束衣。以前他在一家疗养院戒酒时,经历过震颤性谵妄,治疗手段之一就是用一条又凉又湿的床单把他紧紧裹起来,还用别针把边边角角别好,然后就不再过问,任凭他独自承受一切,自生自灭。一个人在一间装了隔音板的房间里,像条蛇一样蜿蜒爬行,承受孤独。更何况还有蜘蛛从墙缝里钻出来,有大个的虱子在皮肤上爬来爬去。他说,正是那次治疗让他重回酒精的怀抱,而且再也没冒出过戒掉的念头。他的大脑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这个事你能接受吗?”戴尔芬说着,把他从床单里摊开,“你的地窖里有死人。”
“把我放了吧,我求你了!”罗伊哀求道。他的言行还是像往常那样惺惺作态、低声下气又颇为浮夸,“我要喝个痛快。能让我喝个痛快吗?”
戴尔芬露出顺从的样子,示意西普里安让他喝一小口来时路上给他买的威士忌。
“我们不能让你一下子喝醉,爸爸,”她说,“我们得跟你谈谈。你的地窖里有死人。”她又重复了一遍。
“会是谁呢?”他气鼓鼓地问。
“啊,我们不知道啊!”
“也许你可以描述一下他们的外貌。”罗伊看到那一品脱威士忌,眼睛里闪现着炽烈的火焰,立刻狡猾地温顺起来,“我可以问问,他们的样子吗?”
“很难形容,”西普里安说,他无助地望向戴尔芬,“有一个戴着平顶礼帽,我觉得像。还系着蝴蝶领结,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么细想一下,应该是穿了套西服。”
“是黑西服吗?”罗伊突然警觉起来。
“戴尔芬,你觉得是不是有一个穿了黑西服?”
戴尔芬闭上眼睛,踱着步子,在脑海中回忆那惨不忍睹的一幕。“我觉得是,是黑西服。”她不太确定地表示赞同。
罗伊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还未等西普里安反应过来,他就从他手里抓走威士忌,往嘴里猛灌。戴尔芬和西普里安经过一番纠缠,赶紧又抢了回来。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罗伊用袖子抹了把嘴,绕着屋子踉踉跄跄地转了两圈,然后站在他们面前,摊开双手,“那是多丽丝和波基,还有他们的孩子!”
“什么?你说什么?”戴尔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他的头也跟着前后晃动。
“走开!”罗伊重重瘫坐在床上,伸手去抓威士忌,西普里安却把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唇。罗伊猛地起身,想要抓住瓶身,西普里安却高高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炫耀般挥舞着。
“多丽丝和波基是谁?”
“还有他们的孩……是……儿子?”戴尔芬补充道。她认识这家人,但没那么熟。她的好朋友克拉丽丝是他们的亲戚。其实,戴尔芬这才记起来,克拉丽丝以前还给她讲过“波基”——也就是波特兰·查弗斯的一些事,一些龌龊事,起码不会让她为他的死感到遗憾。
“他们是客人,”罗伊恍惚地说,“是去参加葬礼的。”
“谁的葬礼?”
“你那个小姐妹克拉丽丝她爸爸的。当然了,也是我哥们。他生前希望死后不要办葬礼,想办个派对,毕竟是施特鲁布家的人嘛!只有我愿意给他开派对,那些一成不变的俗套葬礼,他都看了一辈子啦!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罗伊顿了顿,紧接着颇为骄傲地说,“可以说,我这样做是慈悲为怀。”
“也就你自己这么想。”戴尔芬说。
“我这个主人可热情大方得不得了,我们喝了一桶又一桶的啤酒。”罗伊的语气中带着热望和忏悔,说完后陷入了沉默。
“用租金买的。”戴尔芬怒气冲冲地说。
“啤酒的事不重要,”西普里安说,“给我们说说多丽丝和波基吧!”
罗伊像吓坏了的本分孩子一样,倒吸了口气,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过了几个星期,我们的确发现他们失踪了。”
“你们是谁?你那些整天烂醉如泥的流浪汉朋友吗?”
罗伊假惺惺地朝戴尔芬投去温和的责备目光,但他受到的惊吓太大,无法继续发挥细腻的演技。
“还有科兹卡、沃尔德沃格尔、曼海姆和兹布鲁格,我们所有人都发现了。当然了,我们也想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波基没再去过合唱团,他们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房子就空在那儿,一切都在原地,就连他们家的狗都是……还回来找过他们,死活都不肯离开储藏室。我的天啊!我可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罗伊弯下身,哭了起来,不过哭得并不凶,因为此刻他不需要观众。“我们还以为他们去亚利桑那州了呢!”他轻声翻来覆去地说。
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感到身体像僵直的木头一样,重重瘫倒在床上,就连最后一丝气力也离开了身体。他们想恢复些知觉,但还为时尚早,神经就像中了弹,完全麻木不觉。西普里安走进浴室,放上洗澡水,示意戴尔芬过去。他把威士忌酒瓶扔给罗伊,然后就关上了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我们什么都不要想。”戴尔芬提议。
西普里安一言未发。他把洗澡水调得特别特别热,还加了些打折店买来的草莓味泡泡浴盐。浴缸中的水渐渐满了,水温也渐渐合适,他脱去戴尔芬所有的衣服,然后脱下自己的。他把所有衣服抱起来,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然后说:“这些都要烧掉。”他们一起坐进浴缸,在无限的呵护和无言的温柔中为彼此擦洗身体,然后互相依偎着泡在水中,以求安慰。他们不断放些水,再加些水。他们的皮肤越来越柔软,然后像海绵一样泡得发白,像蟾蜍皮一样皱了起来。其间罗伊来敲过一次门,但只是含糊不清地道了个歉,就走了。
“我想永远待在这个浴缸里。”戴尔芬说。
西普里安又加了些草莓味的泡泡浴盐,放了些热水。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坐到浴缸里的水都流光了,还在里面逗留了些时间。
现在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告诉谁和做什么的问题——他们还有家人,多丽丝和波基,以及令人不忍想起的孩子,他们一定还有家人在世。还要逼着罗伊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一想起来就生气。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审问了他。他东拉西扯,说了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比方说,他们从他口中得知,在葬礼后的守灵期间,他走失了,在一个废弃的鸡笼里睡着了,戴尔芬曾在里面养过黑色矮脚鸡。由于对克拉丽丝的父亲科尼利厄斯·施特鲁布的离世感到悲伤,他去了火车轨道旁的流浪汉聚集地生活。他觉得自己是在那里过了几个星期后,回到家里,他醉得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所以他可能确实听到了从房子的墙壁和地板传出的敲击声,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可怕的声音,但与此同时,他在视觉上也深受盘踞在电灯上和挂在墙壁上的一条条蛇的困扰,于是没去理会那些声音。
“那些响声最终消失了,”他小声说,语气平静,声音逐渐低弱,“不管什么声音都会这样……我告诉自己,之前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我们必须去报警。”西普里安沉着脸说。
“他们会逮捕爸爸吗?”
“只要不是他把人锁进去的……你没把他们锁进地窖里吧?啊?”
罗伊笔直而僵硬地坐着。他不知不觉张开了嘴巴,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让戴尔芬一度以为他要发病。他突然“啪”的一声闭上了嘴巴,然后义正词严地声明,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做出这种事。
“我觉得他们不会起诉他的。不管怎么说,我感觉整件事就是个意外。可能多丽丝和波基只是出于好奇,才下去把那种老式的地窖给他们的……”西普里安闭上眼睛才说出了后面的话,“……小儿子看。然后有人碰倒了架子上那些罐头,砸到了地板上的圆环。就是在开追思会的时候,他们被关在里面了。”
“我可没在那下面喝酒,”罗伊说,“一滴都没喝。”
“算了吧,谁知道呢!”
三人在紧张阴郁的氛围中吃了顿早餐,然后就朝警局走去。
治安官艾伯特·霍克是一种精致与粗犷的惊人结合。他精致的五官挤在一堆大块的松软肉球之间,鼓起的地方便是脸颊和下颏。头顶只有薄薄一层浅棕色头发,脸上的毛发却茂盛得很。胡须刮完不久,很快又会冒出新的胡茬儿。他的嘴巴就像小孩子一样脏兮兮的,经常黏着果汁或巧克力的污渍,但他在归整东西方面却很有一套。罗伊·瓦茨卡的歇斯底里让人头晕,他不得不踮起脚尖,轻轻将屁股下的转椅从桌前踢开,同时坐在上面纹丝不动。虽然他在眯着眼睛看戴尔芬时,就像个情场老手一样目光温柔,但在平日里,他冷漠的脸庞只是一张用来遮掩容忍和轻蔑的面具。
“快把那些尸体从我家弄走!”罗伊气鼓鼓地说。
若单看他的态度,外人会以为他家地窖里那些可怜的尸骨是成心闯了进去,死在那里,就为了存心伤害他。他怒视着霍克,活像霍克本人应该对此事负责。西普里安心想,这是很不高明的一招。
“来,还是坐下吧,”西普里安对罗伊说,并在他耳边轻声建议他闭嘴,“我们最好从头把这事捋一遍。”
“确实如此。”霍克治安官说着,把自己拉回到面前那张小木桌前。他抽出一张棕色的吸墨纸铺好,然后用修长的手指握起一支钢笔,还用左手抚了下苔绿色布面的笔记本,里面粗略记录着镇上的人给他提供的各种信息,“你可以开始了。”他点点头,翻开笔记本。
戴尔芬从头开始讲起,和西普里安交替着阐述了实际情况,将他们能回忆起的细节都尽可能叙述清楚,在治安官记录的过程中不时礼貌地停顿一下。在他们设法用最准确、最合适的语言来描述经历的每一步时,他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记录下每一个微妙之处。他的手时而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浓密的眉毛像两条浅黄色的毛毛虫伏在额头,表情呈深思状,静静聆听。他的专注使他们把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具体时间、光源、那股恶臭的强烈程度、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对罗伊的担忧等。等到他们终于把治安官的思路带领到当下这个时刻,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感觉仿佛加入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疲惫不堪,前路却依然漫长。
随着霍克治安官沉闷而威严地站起身,戴尔芬这才想到,在成功竞聘到治安官这个职位前,他曾因为成功扮演亨利八世国王和福斯塔夫而名扬全镇。她看待他的心情很复杂,尊重中夹杂着怜悯。他曾无可救药地深深迷恋过克拉丽丝·施特鲁布,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克拉丽丝对他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他追求了她很多年,写了不少自哀自怜的情诗。他的单相思已成为镇上老掉牙的笑柄,只不过碍于他治安官的身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我们现在就展开调查。”他正式宣布,然后走向办公室的里侧。那里有个小房间,存放着很多和他的特殊身份相匹配的工具——手枪、卷尺、拦截交通的示警红旗、一沓沓笔记本和文件、摆着好几把来复枪的架子。他仔细挑选了需要的几件,给副手留下一张密密麻麻的字条,便带着他们离开。
“罗伊坐我的车。”他明确指示。罗伊顿时感到荣幸和畏惧一齐袭来,赶快钻进车,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西普里安和戴尔芬则开车跟在后面,隔着一段郁郁寡欢的距离。等开到房门前,从车里出来后,戴尔芬特别注意到治安官准备的装备中有一只隔离口罩,他在往屋里走时戴上了它。他没有浪费气力和他们交谈,硕大的身躯在狭窄的房屋之间迅速而步态优雅地穿梭,很快就到了食品储藏室门前。霍克治安官打开了地板上的盖子。只见他撑着盖子,匆匆做了些笔记,然后从后门走进院子。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可能是在平复翻江倒海的胃,或是镇定一下情绪。其他人都在不远处站着,默默等待。
“我现在还不能准许你回家住,”他终于开口对罗伊说,“我要先询问一下事发当晚来过你家的其他人。鉴于你们二人的付出抱有可以理解的极大热忱,”他又对戴尔芬和西普里安说,“你们大概都看到了,也毁坏了一些谋杀证据。你们都是重要证人,我必须要求你们留在镇上。”
他们都答应了,治安官便开车离去。罗伊说,他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静一静,便朝河岸走去。戴尔芬竖起拇指,朝嘴唇做了一个倾倒的动作,暗示他在河岸边的树底下总藏着几瓶酒。她和西普里安卸下他们那辆“迪索托”车上的东西,在离屋子尽可能远的地方搭起帐篷。然后戴尔芬嘱咐西普里安去看着罗伊,好确保他不会酩酊大醉,然后一时心血来潮跳进河里游泳。她自己开车去镇上,买些日用品。
有一种似非而是的事实难以解释,那就是一个人曾经体验过的快乐日后也会将其置于死地。虽然罗伊·瓦茨卡的一举一动都透露了他不过是个每天都醉醺醺的酒鬼,但他确实不只如此。他是个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人。这辈子,他曾经深深爱过,甚至可以说无私地爱过,耗尽了他这个非同寻常的波兰人心中的无限柔情。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爱过的那个女人就是戴尔芬的母亲——明妮。但除了罗伊手中的照片,没人亲眼见过她本人;除了罗伊讲述的故事,也没人对她有更多了解。然而那些故事却让她鲜活地存在于小镇人们的记忆中。也许她有个隐秘的自我是同样热烈地爱着罗伊的,但在她模糊不清的几张照片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彰显爱情的迹象。有张照片里,她斜侧着身体,背对着镜头,双唇紧闭,眉头像是有所戒备地皱了起来,或只是直射的阳光投下的暗影。另一张抓拍到了动态的她,所以很不清楚,整张脸笼罩在一抹朦胧的灰色光线中。而在第三张照片里,有只鸡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她迅速伸出手去抓鸡,所以五官都被鸡翅膀和她的头发遮住了。
然而,在她离世后,罗伊却深陷对这些照片的迷恋中无法自拔。有些夜里,他会在梳妆台上点燃一排许愿蜡烛,不急不缓地喝着酒,和她说着话,一直喝到可以从酒杯底听到她的声音。烛光闪烁,照亮了他视若珍宝的老照片,他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到明妮的脸,想起曾经她一听到他的话,眼神就会变得柔情似水。但罗伊该如何面对这记忆中的欢喜?既然再也无法亲身感受,又该将它如何安放?明妮刚离开的头几年,戴尔芬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罗伊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痛中,不停游走于酒精的麻痹与现实的清醒之间,那时的他还有健康的肝脏,酒后还有恢复能力。他不断让自己醉得一塌糊涂,即便在实施禁酒令的那些年也不例外,方法就是改变宗教信仰,加入普世教会合一运动。无论是护发素、橘花水,还是各类止咳糖浆,甚至女人每个月都喝的红糖姜水,都会加剧他的悲痛,让他摸起酒杯。日复一日,他渐渐搞坏了健康的肝,却以为麻痹的是自己的心。
随着父亲喝酒的原因越来越多是出于对酒精的渴求而非对母亲的怀念,戴尔芬长到了十岁。从那以后,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基本定格为烂醉如泥、形容枯槁的醉汉,而母亲却一直在梳妆台上的照片中保持着青春和神秘。模糊的动作,朦胧的鸡,都让她看起来如此生动鲜活。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罗伊永远不会透露一字半句。镇上也从没有人把她拉到一边,为在她耳旁悄悄吐露了这个秘密而心满意足,这让戴尔芬一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从没有人这么做,她也就此断定确实没人知道。既然解不开这个谜,她的心思便飞快跑开,构造自己的白日梦去了——她通过日常物品编写母亲的故事,在树叶的阴影和云朵的轮廓中勾勒她的模样。
不过有些事戴尔芬还是可以确定的,比方说,虽然罗伊从未亲口印证过她的猜测,但她相信自己房间里那个小壁橱里的东西一定是明妮留下的——漆面的五斗橱、一张海浪冲击岩石的照片。她最珍视的是个木头的雪茄盒,里面有颗白色石头,用薄绵围巾上撕下的一块布头包着。有时候,如果太想念母亲,她就会打开盒子,一股淡淡的雪茄和雪松木混合的芳香转瞬飘散。通常在傍晚时分,当阳光斜斜地照进她那间狭窄卧室的西窗,戴尔芬会隆重地将围巾缠绕在手腕上,将白石头放进嘴里。她躺下来,吮吸着石头,用舌尖熟悉它圆滑的边沿,将围巾从手腕上反复解开系上,在白色的薄雾中得到安慰。
等到了十二岁,她把石头放回盒子,戒掉了这个习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成熟的意识,意识到自己缺失的是什么。有时看到别的女孩和妈妈在一起,她会觉得头昏颈痛,但她忍了过来。每当她想接触一位年长的女性——老师或朋友的妈妈,她总是固执和害羞到不愿行动。但这种需求一直都在,有时被她藏在心底,有时却很迫切,尤其是日子艰难的时候。现在,戴尔芬开着车向镇上驶去,庆幸她和西普里安与恶臭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之后并未把房子烧为灰烬,因为她很想念罗伊留存的母亲的照片,就在黑色漆面五斗橱最上层的抽屉里。她很想再看一看,再感受一下那种熟悉的神秘。她还抑制不住突然想打开雪茄盒、拿出白石头的冲动,这种几乎是生理上的需求困扰着她。她盯着前方的路,许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儿时单纯的梦想:希望有那么一瞬间,她可以拥有超能力,能够清晰看到母亲的面容,只要一次就好。戴尔芬就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渴望之中,走进沃尔德沃格尔肉铺,见到了伊娃·沃尔德沃格尔。
[1] 蒲式耳在英国等于36368升,在美国等于35238升。——译者注